没啥劫渡,俩仨道友
白发松龄蒲团卧,枕上长栖梦里貘
||历山焚酒书人||写罢诗文命便休 ||
石榴的颜色即是死亡
隐形多年李贺吹

关于

【狄尉/尉狄无差】缀溯流光

红白师徒设定,狄尉无差,接前篇:续溯流光

本篇别名:裴东来吃鸡


另外想说通天里,说给狄仁杰的官服是他八年前还在大理寺的,这就跟历史BUG了,不管了,我按老怪千疮百孔的设定走……狄仁杰你就老老实实地为大理寺奉献青春燃烧热血吧!为大唐健康工作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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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说过裴东来的舌头是尝不出好坏的,他只能说:菜咸了淡了辣了,再精妙些的,或者说是“品”,他就废了。尉迟真金为此惋惜道,白带你吃那么多好的了。

凡事都有例外,唯有一样东西裴东来能品出高下,就是烧鸡。

事要从头说起,从头说起的话就要裴东来把记忆回溯到很多年前,那年上元他认识了一个聪敏的歌姬,而初秋狄仁杰还未等到大理寺后院那棵石榴树果实成熟,就被下了大狱,关在刑部里,天天闻馎饦汤配胡饼的味道。那石榴亦是来头的,白马寺的“值牛实”。狄仁杰帮庙里那帮老和尚追回了被窃走的佛像,于是死皮赖脸地求了一株幼苗,带回来种,头两年水土不服,快要死了,结果又悠悠一口气转活过来,还结了果。裴东来还记得狄仁杰笑嘻嘻地围着树苗转,一边捋那山羊胡一边说,这树随我。尉迟真金一听这话就冷笑道,可不是随你吗?命这么硬,肯定是祸害留千年啊。狄仁杰也不反驳,五月榴火正盛,艳艳地开了一树。狄仁杰伸手掐了一团火下来,趁尉迟不注意,别到他耳朵上,朱发火花,般配得很,风流艳丽似是传奇里的人物。

裴东来站在远处,他们不会发现他。他眨眨眼,榴花瞬间纷纷而落,一地残红,宛若行刑后溅了一地血点,使人心惊。狄仁杰到底还是吃上了这年的石榴,是尉迟真金与他一起送进大牢的。那是他们第一次去看狄仁杰,也是最后一次。

狄仁杰谋反,天后明着是说来三司会审,实际上尉迟真金一点力都使不上,求见天后,被接二连三的驳回,折子更是连看都不看直接烧了。那时候上官静儿开始在天后身边亲自服侍,那时候的她还有着不少好奇心,她见过尉迟的折子,偷偷翻开看,里面字迹俊秀,文采斐然,然而句句读来都流露着悲愤和颓然。折子上到了第十三封时,御苑里的枫叶全都转红,秋分已过,朝堂上的风云有了平息的意思,狄仁杰则还被关在大牢里,吊着一口气。天后终于允可尉迟真金的求见,上官静儿躲在旁边的纱幕后面,仔细观察着这位名震帝国的大理寺卿。如传闻一致的红发一丝不苟地压在官帽下面,身姿勉强挺拔,神色疲惫,因为他刚刚结束了一个晚上的跪求。而他的眼睛,上官静儿饶有兴趣地窥探着,是近乎灰色的蓝,原本沉静的色调却因内心的想法似火焰燃烧着,闪着骇人的亮光,带着病态和濒临崩溃的亢奋。天后看到了躲在纱幕 后的她,于是吩咐她退下。上官静儿遵命,去了偏殿等着。临去时她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那人,尉迟真金跪在地上,天后神情是即将暴怒的平静亦或者是真正的平静,她隔太远了揣度不出来。那时候上官静儿还很年轻,非常年轻,就算是她从掖庭一步步走到了明堂,从罪臣之女变成了天后亲信,饱尝了世态炎凉,看惯了勾心斗角,可她不能懂得尉迟真金为何要不惜搭上性命救狄仁杰?或者她有答案,但都不对。因为她已忘记了很多世间纯净而美好的情感。

来俊臣得了上面指示,不能把人弄死,心里不太高兴,于是给尽了罪受,零零碎碎的,不死人,却叫人比死还难受。狄仁杰忍着这些刑罚,牙都感觉要碎了。他被折磨到痛的受不了时也会叫喊出来,但是不能骂,骂谁呢?骂谁都不对。于是就变成了像野兽般的咆哮,吓得狱卒听停了动作。来俊臣见了,似笑非笑地放下了酒,把那狱卒赶到了一旁。他拿起鞭子,玩弄着鞭梢,狄仁杰努力抬起脸去看来俊臣,对方恰好站在光影之外,唯独一双手和手里的鞭子被照得清清楚楚,梢尖迟缓地滴下一滴血,狄仁杰已经记不清楚那是不是自己的血了,他听见一个温和儒雅的声音说,久闻你们大理寺尉迟寺卿刑求手法一流,不知比之我刑部的如何?狄仁杰没说话,来俊臣不生气,也不再问下去。大家其实都知道问来问去,哪里有什么答案,现在吊着人施刑不过是天后要杀鸡给猴看罢了,既然是演戏,来俊臣想的是自己上场,怎能不尽兴?于是给狱卒们露了一手鞭刑的精妙,专捡关节穴道处抽,三鞭下来,狄仁杰神识涣散,痛都喊不出来,将死之鱼般张大嘴呼吸,来俊臣还不紧不慢地絮叨着尉迟真金这个那个,狄仁杰顺着他的话去想尉迟。尉迟真金的确是刑求的好手,但他一般懒得动手,都是指使底下人去做,自己摆上一把胡床坐着看,气定神闲翘着腿,抚着下巴,似乎是回味,似乎还盼着犯人迟点开口,他好多看会儿戏。然而真逼着他要动手,狄仁杰只在微笑夜叉一案里见识过,不啰嗦不废话,先折磨掉半条命再说,待这半条命磨没了,没人不开口。审讯中的尉迟真金是陌生的,狄仁杰每次见到这样的尉迟真金都打心底里害怕,像是从三伏天里的深井捞出来,凉气沁到骨子里,禁不住要打哆嗦的。每当他看不下去就会阻拦,尉迟真金也就任凭他喊停,之前是没有人敢喊停尉迟真金监场的审讯,尉迟就看着他,脸色平静地听他发火,等他理出线索,然后转身出去追着线索往下查案了。狄仁杰想是不是这人为了逼我快点找出线索他才这般审讯人?这念头一冒出来,狄仁杰就笑自己自作多情。

他笑出了声。来俊臣看见他的笑容,暂停了鞭子,他脸色终于有了点酷吏的狠毒样,你笑什么,狄仁杰?

狄仁杰痛的说不出话来,却还在笑,他在想尉迟真金审讯时的样子,尉迟真金站在烛火下,面色阴冷,浅灰蓝的眼睛被强光照得失色,一时间像是白翳盲者,却透着股狠厉,配着红发黑衣,手上刑具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一滩暗色,神似恶鬼。是别人的恶鬼,却是他狄仁杰的保护神。自生死险境中救他一命,救了不知多少条,或许转世做猫做三辈子都已经够用了。

在来俊臣审讯中疯掉的,死掉的人不计其数,唯独没见过能笑出声的。狄仁杰这一笑,比一万句咒骂都更令他泄气。刑求能对付的向来是怕死怕痛之人,然而狄仁杰现如今明显没有什么好怕的。来俊臣想到这点心中起了怒火,手下鞭子狠狠抽过去。

狄仁杰张张口,似乎在说什么,来俊臣凑上前去听。

狄仁杰气若游丝道,尉迟真金比这狠多了,还是你来好。

来俊臣退后,退到黑暗完全遮蔽了他的身形。他把鞭子扔给狱卒,恢复了似笑非笑的神色,阴冷的声音像石缝里渗下的水。

好啊。那本座就请天后下旨让尉迟真金来审你。

狄仁杰听了想自己若是有力气,一定要笑痛了肚皮。来俊臣的水准也就这样了。同样是做鹰犬,有人就能做得有声有色,名扬天下威名远播,有的人就只能在这班房里玩弄些不入流的手段。受完刑,拖回去上药,怕他死了。给他看伤的医工认识沙陀,他说沙陀忠夏天时在太医署犯了点错,他师父生气他学艺不精,让人把他调走了,现下不知道派到那里,总之人应该是无事的。狄仁杰想还是王傅老奸巨猾,早早就嗅出味道不对。也好,能保住沙陀,活着就还能相见。小医工继续跟他絮叨些有的没的,狄仁杰听着听着睡了过去,梦里回到初入神都时,沙陀和尉迟站在城门口那棵大合欢树下,他站在街对面,游街的队伍和看热闹的人群阻碍了他的前进,他挥着手臂想引起对面人的注意,正当那人要看过来时,抬着银睿姬的步辇过来了,红纱翻飞间,他听见她哀婉地唱着,“愿妾为南风,长逝入君怀。”

 

来俊臣折磨得他半死不活,酷刑的最高境界就是面上没有半点要命的伤,骨头肺腑却都落了病根,一摸脉方知废得有多少。裴东来气得浑身发抖,而他师父面色如常,甚至有点温和。尉迟真金脾气就是这样,他生气到极点时反而看着比往日里更冷静理智,更彬彬有礼,脸上还会带着看起来可亲的微笑。狄仁杰则正好相反,往日里嬉笑怒骂,遇上真正火大的时候脸色阴沉的比暴躁的尉迟真金还可怕。于是大理寺流传着两句话,不怕寺卿怒,就怕寺卿笑;不怕寺丞笑,就怕寺丞不笑。

裴东来有幸看到了大理寺卿笑和大理寺丞不笑共同出现的场景。他师父握着狄仁杰的手,不去看对方脸色,语气平淡就像在问今晚是吃鱼还是肘子呢?

狄仁杰,往后请多保重。

裴东来觉得气氛一时压抑地他想调头夺门而出。

尉迟,你对天后说什么了?

没什么。尉迟松了手,狄仁杰手里多了只石榴,裂了口,里面填满了水晶玛瑙般的籽,还有枚小小的香薰球,银光闪闪,里面一点幽香传来。命还留着,你放心。

狄仁杰去抠石榴籽,却怎么都用不上力气。尉迟真金轻轻一用劲,掰开了,一半给了旁边的裴东来,东来你也尝尝。

裴东来听见狄仁杰叹气,尉迟真金,你得告诉我你究竟答应了什么条件?否则我会一直牵挂着。

尉迟真金说,你最好一直挂着。

狄仁杰不说话了,他拣了粒极红极大的籽吃了,尉迟问他味道怎么样?狄仁杰皱着眉,苦的,怎么这么苦?尉迟你不会是往石榴里下药了吧?

尉迟也尝了一粒,说果然是苦的。他问裴东来,裴东来看看手里吃了大半的石榴,略加思索后也说真苦。尉迟真金就笑了,苦你还吃这么多?裴东来说,败火。

狄仁杰失笑。尉迟真金转过脸看他,骂,你笑什么?都是你种的破玩意儿,跟你一样讨人嫌。

狄仁杰低声反驳句什么,裴东来没听清,但他师父应该是听到了。

狱卒过来提醒他们时辰已到,于是他们不得不离开,尉迟真金没有回头,狄仁杰在背后念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算是为他们送别。

裴东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狄仁杰正把那香薰球放进怀里。

出了大牢,晚秋的暖阳第一次让裴东来觉得很舒服,然而他不得不打开伞,躲在一片阴影下。就像他不得不看着他师父牵了马,马背上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尉迟真金即将远行。尉迟的马是天后赏的,正统大宛天马,竹劈双耳立,俊得很,尉迟爱惜非常,往日里这马身上披金挂银,马缰扣都是拿银丝缠了黑曜,黑曜辟邪,勾出纷繁的花型,如今改头换面,换成了熟皮鞍具,不见半点“尉迟做派”。换了器具,马仍是好马,风入四蹄轻,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从这刑部大牢门一路奔出去,快走踏清秋,一夜便不知人马去处了。裴东来看着心酸,他知道那些东西会出现在哪里,他知道他师父把一切都留给了他。

回到大理寺后院的东厢官舍。尉迟真金要做孤臣,竟然连官邸也懒得置办,天后恩准他在这里住着,后来狄仁杰有样学样,求了圣人准他住西厢,跟尉迟真金做对门。气得尉迟又要差点上房揭瓦。再后来又收养了裴东来,真真是把大理寺当家了。裴东来果然在案几上找到了全套的马具,还有一些精巧的暗器。裴东来没有说话,他沉默地将上面的饰物一一拆下,装进一个桐木拜匣里,然后走到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埋好。埋完,他想了想,拔出随身匕首来,小孩子似的在树上刻了一个裴字。东西二厢被这俩人住了这么多年,别人来收拾屋子都收拾了很久,全是他们的东西,偶尔也有放串了的,一卷《楚辞》或者是一顶官帽,看着让人觉得腻味。他刚忙活完,有人跑进来说上面来了调令发他去秦州。邝照早去了辽东,薄千张派到蜀中,余下的什么张雨之类的更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天南海北,裴东来是最后一个。他牵着马出大理寺时,形单影只,没人唱什么“灞桥折柳”“阳关三叠”,别人都在想,甚至连阍官心里都在想:这人迟早是要回来的。

秦州在陇东,风物与中原大为迥异,当地人性子粗犷豪迈,不大声说话不好交流,吃食上主要就是面和羊肉,还有酒。裴东来初到时不习惯,待久了也被逼着练出了好酒量,后来再回神都,剑南春新丰西市腔混着连喝三碗都不带晕的,还能弹铗而歌,歌一段“易水萧萧人去也”,豪迈苍凉。

裴东来被发配这么个地儿,想来是天后迁怒迁得厉害,对那俩罪魁祸首当真是气得不行。尉迟真金是她从小看大的,半个儿子,有时比儿子看着还顺心。熟料天生狄仁杰,麟德二年,丽日春好,拍拍老马,从并州一路赶来,怀里揣着阎尚书的举荐书,转眼进了大理寺,自此藤缠树,水绕山,他是赖上了尉迟真金,把天后手下好好一个孤臣,弄得牵肠挂肚五迷三道,不惜乾元殿外跪它霜寒露重一夜,拿命换,也要换这个小山羊胡子活下去。

天后气愤之余还是有些感慨的,世间好物不牢久,情比金坚是这一瞬的事还是一辈子的事,谁也说不清。于是她打算再残忍一次,棒打鸳鸯这事她日后还会做得更熟练果决,狄仁杰尉迟真金只不过是试手罢了。尉迟收了徒弟她是知道的,但从来没见过也不过问。她还知道尉迟都教了那孩子什么,那是与这个师傅截然不同的道路。于是她多疑地想,是否尉迟真金已经累了?但再累也不可能获得自由。当他被家族推出,视为弃子交到还是昭仪的她手里时,尉迟真金就应该永远记得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能仰仗这个女人。就算日后有了得力忠心的属下,他仍然得记住自己是谁,他拥有的一切都要上交给天后,或者说被剥夺。然而尉迟真金居然想保住狄仁杰,他有了除她外想用性命保住的人。天后不知应该欣慰还是怎么着,她想为什么偏偏是狄仁杰,换了其余任何随便什么人她都不会生那么大气,偏偏是反她的狄仁杰。

于是她收拾心情收拾了整夜。

她下诏时故意把他们的徒弟发送的远了些。宫里的女官们闲话时说起过这个年轻人,说他天生雪白,相貌却是不俗。文从狄,武从尉迟。身手凌厉,心思缜密。做事说话比之一般朱门大户里养出的世家公子还要强上半分。珠帘低垂,香烟熏蒸,是大殿里少有的闲适气氛。天后一边听着她们小声议论,一边看着上官静儿绣手帕,丝线绵密,绣成一朵朵芙蓉。她想,若留在神都,这白子必然要成个人物,替她统治下的神都再添一段传奇故事。而她不愿让他就这么轻易地留下。上官静儿绣到了最后一针,收尾打结,她低头凑上去咬断丝线,红唇白齿,豆蔻年华的小女儿模样,乖巧一如当年尉迟初见昭仪时的样子。她接着想,如果那孩子真厉害的话,他自然还能回到瑰丽的神都。

所以她把最终的决定说给尉迟听时,尉迟说,多谢天后成全。她看着尉迟真金接下了那道密旨,心里恍惚生了悲哀,还是有点不舍的。她觉得尉迟有点傻有点痴。可是不傻不痴,又怎么会做孤臣做这么多年,又或者说,他只是被狄仁杰弄得又傻又痴,还疯魔了。

狄仁杰。

天后叹气,她决定能关这人多少年就关多少年。反正焚字库里也是看奏折,倒比在外面让他看了还要骂人挑刺的好。焚字库,烈火不灭,冬天也暖和,夏天糟糕点就糟糕点吧,不至于冻死冻出毛病来就行。毕竟狄仁杰的才干,她和雉奴都是极看好的,是宰辅之才,是王佐之能。

哪里就能这么轻易地死了。

 

裴东来在秦州晒了有三个月的烈阳,又被调去青州,从西往东,快马加鞭,路过长安,也想学古人感慨一下这汉家宫阙,奈何诗才摆在那里,走到青州才想出句“一身转战三千里”下面再也憋不出来了。当年狄仁杰教他念的诗经乐府楚辞,一并丢进洛阳海里了。

不会又怎样。裴东来推开窗,窗外沧海月明,水天澄澈,远望无边无际,胸怀也为之一阔。诗词曲乐本就非他应该所擅长的,他该擅长的是追案缉凶。这里是莱州,是蓬莱仙山的莱。当初给他起字,狄仁杰说既然名为东来,字就取东海有三仙岛之意,取字瀛仙好了。尉迟真金觉得“仙”字飘逸潇洒,拍板就定了。谁也没想到现在他会为追查一桩诈骗案而至此。裴东来特意设了局,在屋子里等着人上钩。骗子外号叫做“海市客”。他问旁人何谓“海市”?那人告诉他,所谓“海市”在莱州也算奇景之一,晴日里海面偶尔会出现一座城池,影影绰绰,但能看见城中行人往来,街肆店铺与陆上无异。故称为“海市”,然而,终归是虚幻之景,不是真的。

裴东来那时候脾气已经初露端倪,与尉迟真金一样,又暴躁又骄傲,又一路颠沛流离,于是甚少有朋友。可那时他脾气还没有那么差,偶尔也会一笑,一笑看着才有些像少年郎。

“这骗子也是会起名。”他问那人,你叫什么?见了我不害怕吗?

那人温和一笑,回大人,在下张训。大人虽外貌异于常人,但是一身正气,倒比某些人更像人,在下有何可怕的?裴东来听了回答,觉得这人有意思。

青州那边没有眼力,欺负他年少,只给了这个同他年岁差不多大的衙役。裴东来心里咬牙,面上却如春风,对着青州刺史连连道谢。想以后要怎么报复回去。他听张训说某些人时,眼里不平。看着也是个面软里硬的家伙,不平到一块去了,顿生好感,裴东来忽然想交个朋友,于是与他说,结了案要请他喝酒。

海市客作案的手法并不怎么高明,无非是巧舌如簧加一把迷药。奈何这迷药比较神,人心里想什么,中了药就能看到什么。裴东来自幼认识沙陀忠,这样的东西见过不少,沙陀师父隔三差五地拿着徒弟们按个儿试下去,排着队说药效感想,必须说足半柱香,说不足就得吃别的药。大家吃着吃着也都不当回事,到了荒乡僻野里,倒成了厉害物件了。实则还是裴东来见多识广。大理寺里待上五年,什么旁门左道不懂也都听说过。那时人们都说大理寺的耗子也比别地儿的精。狄仁杰拍案不平,吐沫星子沾到胡子上,这绝对是在骂人了!大理寺养了三只猫,哪里来的耗子?邝照纳闷哪里来的猫?狄仁杰以指点人,你,千张还有东来。薄千张回身去找刀,邝照边拦住边问那尉迟大人又是什么?难不成还猫王?那天尉迟一早上朝去了,大家乐得胡闹。狄仁杰摇头晃脑,怎么能是猫王?尉迟卿肯定是老虎啊。大家点点头,问你又是什么?狄仁杰嗑着瓜子,满脸促狭,我当然是猴子了。于是大家哄堂大笑。

那天他们俩运气好,海市客果然来了,一进屋就发觉不对想要跑,被从梁上翻下来的裴东来一把揪住了领子。对方还想还手,那点功夫不够看。三下五除二就被撂倒了。张训看得目瞪口呆,裴东来叫他捆人他都没反应过来。叫了两遍,才回过神来,拱手道,裴兄当真好身手。两人连夜把海市客送到青州官府里,刺史赶忙出来接手。一个劲儿夸什么“少年才俊”“雏凤之声”啊,裴东来耐着烦听,忽然听到一句“不愧是尉迟大人的高徒”时,终于忍不住,冷眼看过去,对方一下子闭了嘴。

裴东来也不管了什么规矩礼仪了,借口追凶追累了,告退休息。那大人哆哆嗦嗦地说道请便,请便。张训在旁边一直忍着笑,出了官府大门才敢笑出声。裴东来问他附近有什么吃的?张训想了想领着他去了家小馆子,坐定了,裴东来说我做东,你点菜。张训要推,裴东来就压着他手说,莫要担心酒钱。张训于是叫了酒,烧鸡和几个炒菜。俩人慢慢喝着,张训介绍,这家店主是德州人,做的一手好扒鸡。这酒叫做临淄清,也算是这边特产了。裴东来尝了,比之前吃过的所有扒鸡都美味,神都也没有如此有滋味的。鸡肉腌得入味,连骨头都是酥的。于是之后每逢闲来无事就拉着张训来吃,和老板熟了,也开玩笑说要讨方子,老板是个瘦老头,一抹花白胡子,冷笑道,你得做我上门孙女婿!这话一说俩人都讪讪笑了,老头孙女长得是远近闻名,塌鼻梁,大小眼不说,脾气还暴,一言不合能从厨房拎刀追着人追到城门口。幸好这闺女也瞧不上他们,一个白子,鬼里鬼气,另一个更不要说了,长得还没那个鬼里鬼气的好看。

张训心有余悸,裴兄我们这算是避过一劫啊。

裴东来后来无聊时回忆,竟觉得那日子也算过的滋润,青州山水耐看,不太繁华,也不至于像秦州那般有些荒凉,有不大不小的案子破,有味道极佳的烧鸡吃,有还算不错的朋友能一起喝酒。当然如果是个安于平凡的人,这日子绝对是到极乐境界了。但裴东来不是那种人,裴东来当时走的时候人人认定他还会回去的,外放第二年他当真就回去了。

张训没有跟他一起来,送别送到十八里外,春风杨柳,莺飞草长,是一年春日,裴东来说你小子来神都我带你吃碧涛馆的螃蟹。张训答应了,后来张训隔了一年也进了大理寺,然而俩人都忘了螃蟹的事,后来想起来时,已经又过了一年,张训升职寺丞,裴东来成了少卿。刚来时虽然是个主簿,但大家都不敢小看他,比武场上张训的刀法很是够看,面上温和性子却硬。再加上薛勇当初就说了你看着东来就好,主簿嘛,多的是,不差你一个。意思是直接拨了张训作裴东来亲信了。裴东来向上司道谢,难得脸色和气。

薛勇这人进了大理寺没两年就赶上了狄仁杰谋反案,应了狄仁杰当年那句玩笑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再加上各路牛鬼蛇神约好了似的都消停了,大理寺的活计倒是轻松不少。虽手腕与尉迟比自然不够看,薛明厉毕竟也是基层出身,一个个案子积累下来,渐渐也升到寺卿。然而私下里他也说,跟前任寺卿比,他这点本事就不行了。他整天跟属下们念叨当年那些见闻,什么红发一怒如业火啦,什么通天神探一笑解千案啦,唬得底下人一个愣一个愣。薛勇不怕说这些贬低了自己在手下心目中的地位,反而他因为见过活传奇而更令人肃然起敬。大理寺卿向来都有这个本事,治理起自己一亩三分地能成铁板一块,同生死共进退,偶有内鬼,那都是意外,意外不能算数,硬要算的话那就先问问寺卿们手里的的刀,薛勇也有大理寺制式的莲花头直刃,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一双肉掌,秋风黯魂掌,也是公门里赫赫有名的,现如今上了点年纪,不太愿意亲自动手了,于是老天就把裴东来送来了,一柄环刃斧,直杀得人哭鬼嚎,洛水后浪拍前浪。其实流言也不止步于大理寺外墙,隔壁刑部内部里也流传着种种狄仁杰的,尉迟真金的故事,不过内容大不相同,多是说,啊,狄仁杰在来俊臣手里挨了五十鞭子还能笑,你说这是人是鬼?尉迟真金使起酷刑听说比姓来的还狠,那狄仁杰宁愿落姓来的手里也不愿意他审,啧啧。当初一句戏言,往往成了传奇开端,世事多是如此。至于御史台,风闻狄仁杰在烧奏折,于是可劲儿地写,都不晓得哪来的那么大的恨。御史台风气有三,抱团,记仇,小心眼。估计是当年三司会审,狄仁杰没少落人家风头,自此被记住了。总之缉凶刑侦这行当就这么大,传奇就那么几个,天天耳濡目染,都在心目中立了形象。听说裴东来调入大理寺,一帮子人激动万分,总算是见着活传奇了,说起来全都是没十日不破提头来见的大案闲的,要不尉迟执掌寺卿大印的时代,怎么就那么老实呢?

可裴东来不知道啊,不知道人有那么闲,他只是奇怪怎么报个到有这么多人看他,大理寺什么时候跟御史台刑部关系那么好了。要知道当年刑部跟大理寺是死对头,两边上司上朝遇见都恨不能打一架的。当然,没人敢跟御史台对着干,除了狄仁杰,他不找事就不是他了。裴东来心中纳闷,不过转念一想,毕竟不是他知道的大理寺了,有了什么新规矩他还要从头学起。

薛勇爱惜这年轻人,亲自带他熟悉环境。说是熟悉环境,还不如说是故地重游。薛勇带着他看这看那,裴东来看在眼里,比较都在心里,这儿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转了一圈,住处也安排好了,薛勇说不急着上任干活,放他半天假。裴东来谢了,拿着房门钥匙熟练地向后走。正好是当年的后院西厢房,狄仁杰的屋子,开了屋门,里面干干净净,已经被人打扫过了,还准备了崭新的被褥。裴东来关上门,支起窗子,对面就是东厢房,坐在窗下想心事,一想就想到了饭点。去大堂吃饭,还是大理寺一贯特色,荤腥做得入味,大概是天天东奔西跑,不吃这些不管饱,从来不计较是不是刚看了个血淋淋的案发现场。

吃完,裴东来去档案库里借调了些卷宗,都是陈年的。主簿还是当年那个老头,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见他来了,说道东来来了啊?裴东来一点头权做回答。

来借卷宗啊?是寺卿还是寺丞派你来的?这俩大人,也太懒,怎么老指使小孩子跑腿。

裴东来沉默了一瞬,是我要看。

哦哦。老头一拍脑袋,你看老朽又糊涂了。都忘了是什么年份了,你现在也算真正是大理寺的人了,老以为是过去,还觉得你小呢。你要看哪个?

裴东来说了,老头颤巍巍地拿着灯去了深处某个架子,不一会就拿着卷宗回来了。做好登记,临走了,老头忽地叫住裴东来,他以为有什么事,熟料老头又开始犯糊涂了,你去告诉他俩,要看就自己过来拿,叫个孩子来取干什么,丢了怎么办?回去别忘给他们说啊,东来。

裴东来不想再点破,他说,好,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俩。

老头听了满意地笑笑,摆摆手叫他走,自己坐回去,继续翻着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卷宗。

裴东来借的是玲珑塔,海市蜃楼,微笑夜叉等等卷宗,他想看这些卷宗已经很久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尉迟不许外人随意接触这些案子,他在的时候是借不出的。狄仁杰教他刑侦手法,都是找了经典案例,他自己誊抄过一遍案情再给裴东来看,让他看着找线索,尉迟在旁听着,他说的不好,狄仁杰就罚他抄背《永徽律法》某一节,零零星星的他居然也把整部律法背完了。裴东来展开有点泛黄的纸,就像是在看传奇卷子,案宗文体枯燥乏味,可是却因为这两个人变得跌宕起伏,精彩纷呈。他看完玲珑塔时,夜已经深了,明日就要正式上任,裴东来也想早休息。放下窗子时瞥了眼外面,石榴树刚长叶,看着比之前粗壮。他打算等过些时日再挖出那个桐木拜匣,毕竟一个刚来到神都的年轻官员是不适宜用那么华丽的马饰的。

他熄了灯,躺着没一会就觉得身下有块木板不对劲。裴东来本来不想管,但想起这曾是谁的房间后,就爬起来点了盏小灯,掀了被褥,敲敲板子,空的,使劲抠出来往里瞧果然大有天地。放着个木匣,打开一沓纸,看着还是那种专门染了色的信纸,裴东来随便拿起来几张,上面字迹有熟悉的挺拔清瘦,笔力深重,偶有几行写的很随意,字如其人,也有一笔标致的蝇头楷书,极讲究法度,都可以拿出去当帖临。竟然是尉狄二人的信札混放在一起了,按着来往的时间顺序一一排好,估计是藏者一时犯了老吏脾气。看内容,只是略扫一眼,裴东来立马放回去了。刚放下,又忍不住拿起来,把灯凑上去仔细看,大致是些日常琐事,“今天月亮圆得像个饼”诸如此类的,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诗来。要让懂行的人来看,狄仁杰诗才平平,偶然一句天真烂漫,读来也别致新鲜,他师父的句子则带着台阁气,平仄韵脚中规中矩,没有大错。裴东来觉得自己被骗了,他一直以为师父是不会这些的,狄仁杰也说他不会,熟料这俩明明就住个对门,却偏偏背地里搞这鱼传尺素的把戏。裴东来看着哭笑不得,旧年信纸上还残存着淡淡香气,边角随着节气染成杏黄朱紫,底上还有暗纹。他原本也不打算全看,直接抽出压在最下面的两张来,一张是三青色,拿胭脂抹成细碎的小莲花瓣,洋洋洒洒落在纸面上,再拿金粉勾边,烛光下秾丽非常,上面笔迹不一写着:

枕上葳蕤艳,浓朱漫水簟。玉盏明夜光,羞眸碧色浅。

非是女萝岩,莫托菟丝缠。秋水砺青锋,并辔飙尘间。

何以誓深情?沧海桑田变。结发约百年,与君赴黄泉。

裴东来去看落款时间,是两年前的初秋。前六句一开口就是艳词,便是狄仁杰的口吻。裴东来心里咬牙切齿,可念到后面六句心里又生不起气来了。他也分不清这笔迹是谁的,像是一个人写了,另一个人又描了一遍,好好一张彩笺被墨迹污的风雅全无。

他放下这张,去看另一张朱砂角的月白笺,上面只干净利落地写着两行大字:

从来情毒杀入骨,剖取痴心才解仇。

这字写得龙飞凤舞,措辞也激烈,诗可以兴可以怨,这便是怨了。配着那殷红一角看过去,杀意腾腾。

裴东来默默把它们放回原位,十分后悔撬开那块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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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脱了的1W更新,我想死,我想吃石榴呜呜呜,我的石榴啊!我的榴姬啊!我的六月榴花照眼明啊!嘤嘤嘤!

我想改文章名了,算了日后再大修吧。有种预感,大修只会拼死往里加各种东西。

噫,我的征途是洛阳海。

另:好冷。组织呢?怎么没有组织,连推文都没有!

感觉自己一个人对着镜子自娱自乐,还自娱自乐得挺HIGH,请告诉我哪里发文能引来广大群众?【不,你只能怪自己入坑太晚

【哭昏

去补龙门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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