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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秀】【BG】点绛唇·幕戊

粉切黑古玳犀,应该是儒风,秦风太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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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戊

南下之路顺利地难以置信,只是每过一天,唐寻苦就多忧愁一分,怕前面有更大的风波等着,古玳犀笑他眉间皱出了折痕。笑完躺在一边喘,喘完有时候还吐两口血。头次吐血吓坏了唐寻苦,找了大夫来。老头满脸褶子跟核桃成精似的,胡子稀稀落落还要时不时捋一把,说是心脉受创,又加上病人思虑过多,血不归经,才会有吐血之症。看完给了副方子,说是连吃三副后再来找他。唐寻苦千恩万谢地送出了门,回头一看古玳犀已经把那方子撕了。

庸医,呸。

古玳犀啐了一口,看都不看他,躺回床上了。唐寻苦想发火,看她脸色惨白,又忍住了,劝她好好调理再上路。古玳犀手一挥,道,逃命呢,那还有时间,先去找条船吧。唐寻苦默默把纸片收拾了,出门还是去了药店配了药,晚间刚上船就找船家借了火,熬了浓浓一碗给古玳犀灌下去。没有效果,心口偶尔抽搐一痛。古玳犀被折腾的没有精神,镇日躺在船舱里睡觉,三餐不过是喝点白粥就咸菜。白天睡足了,待夜里忽然醒过来,耳边水声寥寥,随着船上下浮动,突然觉得精神好得很,摸索着点了灯,却看不见唐寻苦。她想了想,披了外衣,撩了帘子向外看,烟波浩渺,船头上坐着个人正抬头看着月亮,不是唐寻苦还是谁。古玳犀出了舱,唐寻苦听见动静回头,见是她连忙赶她回去。

古玳犀说闷了一天,想出来透透气。

看着这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王斌了,那时候我和猫崽子还在别人手下。

唐寻苦听她说了许多旧事,唯独没听过她跟王斌的旧事,还以为她一直是跟着王斌的。

那天月色也差不多好,也是在水里,在曲江池。你知道曲江池有很多画舫吧?装饰的很漂亮,上面载着歌姬,会抱着琵琶唱歌招徕客人。

见过的。那你们是扮成歌姬了吗?

不是,古玳犀往江雾深处里看,那天是猫崽子生日,她非说要包一条船赏月。于是真就去了,上了船一会儿说月色比不上她们大漠的,一会儿说人家琵琶弹的不好,把人家善才说恼了,她便抢过琵琶来弹,我听不大出来好坏,但是王斌后来说他是被琵琶声引过来的。他白衣簪花,负琴背剑从岸边踏水过来,上船时衣角没湿一点,怪道别人说他是折仙门下。我以为是敌人想拔剑,猫崽子拦了我,说他没有恶意。

古玳犀从船舷上探出手,在水里搅了搅,水汽扑面,让她觉得舒服了一些。

听着真像传奇。那后来呢?唐寻苦问她。

她收回手,拒绝了唐寻苦递过来的手帕,随意在身上擦了擦。

王斌上来与她合奏一曲,大概是看见了我俩的兵器,他猜出了我们身份,但当时没说破,也没留姓名。我们只当是遇见了一个怪人。不出俩月,我们之前的那个中人金盆洗手了,临走前替我们介绍了王斌。大家一碰面,就都笑了。

古玳犀又往之前的方向看,唐寻苦顺着看过去,除了雾气什么也没有,仔细看古玳犀的神情也不像是发觉有敌人,于是他放松下来,继续听古玳犀说。

活到现在,越发觉得,越是像传奇本子,越是背后有人故意而为之。

唐寻苦笑着道,我见你时也像是传奇,难不成我们俩也是有人为之?

古玳犀转过来脸来看他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笑道,谁知道呢?

唐寻苦道,肯定不是,你别多想了,那个大夫不是说你就是因为想太多才好不了。说着伸手过来扶她要进船舱,手心里一片湿凉,才惊觉已经在外面待了好久了。

抓着这人手臂,忽然想起来之前见过的纹身,唐寻苦一问,古玳犀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以前是道伤疤,后来猫崽子见了,就带我找了个师傅纹上花。她也有一朵,权当是有难同当了。”说着卷起衣袖,原本雪白的肌肤灯下成了象牙黄,本来青色的线条似乎颜色也变深了,唐寻苦忍不住想去沿着纹路画一圈,然而他只是盯着那朵叫不出名堂的花问,“疼吗?”古玳犀放下袖子,“君山来的师傅,手艺好得很,只痛那么一会儿。”

唐寻苦点点头,手艺当真好,几乎看不见以前是道疤。

说了这么多,唐寻苦也觉得乏了。船上也没什么床,被褥往舱里地板上一铺,就算完事。俩人一觉睡到天明,离扬州城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了。

俩人没让船夫停到正经码头上,随便找了个无人的水岸下了船,给了银钱封口,心里也知封不住的,赶紧换了身衣服,王斌这人非常细心,包裹里还配了套寻常衣物,并木簪一支,雕的非常糙,古玳犀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来雕的是凤头还是莲花。唐寻苦易容的东西都丢了,只能简单打扮一番,装成乡下人上城投奔亲戚。唐寻苦在地上抓了两把泥,然后扑扑身上,显得落魄点。古玳犀不说话,自己在旁边把头发打散了,重新挽个坠马髻,拿布条绑住。弄好后,抬头一看,唐寻苦定定看着她,忽地一笑,眼角褶子皱起来,“老婆子你这般打扮,可真是个‘病西施’。”古玳犀嘴上骂着“老不正经”一边也从地上抓了土往头脸上扬,唐寻苦摇摇头,“不行,还是太打眼。”说着撕了截布条,卷卷塞到古玳犀嘴里,古玳犀龇牙咧嘴,成了个肿脸。唐寻苦满意了,嬉皮笑脸地说道,“这样就不会有人惦记了。”

古玳犀忍住不去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怕伤好起来,非要把这人戳个对穿。她伸了手,唐寻苦拉她起来,一把抄住,搀得稳稳的,“老婆子,我带你进城开开眼。”古玳犀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老娘我打这地生长十多年,哪条沟里有几窝耗子都门清,还需要你带?”古玳犀提提裙子,“就怕你这死老头子老糊涂,记不清亲戚究竟住哪儿。”“啧,”唐寻苦搀着她迈开步子往路上走,“怎么说的,不就是城西仁清巷子嘛。”

 

仁清巷子在扬州城里也算是有名,名在何处?闹鬼。小巷子背阴窄仄,一年到头不见日光,巷子尾有一间大宅,听闻曾是哪个大商户藏外室的地方。那个外室据说也曾做过都知娘子,颜色不必说,更会风雅之事,商人爱得若掌中珠,遂冷落了家中的正室夫人。那夫人是个深藏不露的性子,一番打听后,心里有主意,不哭不闹,专等商人出远门做生意,然后暗中使钱让城里的几个无赖把人拿麻绳绑了,偷运到家里,不打不骂,好吃好喝的伺候。等商人回家,那夫人亲自下厨,熬了一锅汤,商人吃得连连称赞,问是何汤,夫人笑而不语,从厨房里捧出个盒子,商人打开看,顿时吓得脸色尽失,里面血淋淋一颗人头,正是他那外室的。商人走南闯北,听闻过不少食人故事,当场便跪着狂呕不止,他夫人面色不改,叹惋道,可惜一碗母子汤。故事到这儿就断了,这个夫人下落不明,不知是依法处置了还是逃走了,总之那以后,这间大宅里就常听到女鬼和小孩子的哭泣声,有不信邪的曾跟人打赌能在里面睡一夜,结果还不到三更就披头散发的逃出来了,吓得当夜高烧,醒来别人百般问宅子里内情,这人死活不肯说,三个月不到就被河鬼找了替身,莫名其妙的淹死了。从此这宅子鬼名赫赫,没人愿意招惹,再说地段又不太好,也就没人继续打这宅子主意,也有不少人怀疑纳闷,好好的豪客富商怎么会瞧上这种地方的屋子,还做金屋藏娇之地,别人听了就笑他,说他穷不晓得什么才叫藏娇,高屋华宅,太扎眼,怎么藏?

其实这巷里还有几户人家,但鲜少看到,门窗也大多常年紧闭,仿若封门绝户,偶尔出来一两个人,不是断胳膊断腿就是脸上一道疤,瞎了一只眼,没几个好人面相,看着就凶神恶煞,连狗都不敢往这巷子里溜,如此如此,偏偏还要叫仁清。今日有人看到一对邋里邋遢的乡下夫妻在巷口转了半天,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哎呀阿妹说在这里过的风光,嫁了个富商,可是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莫不是骗人吧?”“早说你家那妹子不是什么好人,向来鬼心眼,说什么嫁人,左不过是做小的,说要报答,叫我们上城来,我看不讹我们就算好了……”路人一听什么“富商”“做小”,顿时就想到那些故事,一下子便寒毛倒立,害怕惹上什么,脚底抹油,开溜大吉。

古玳犀瞧见那路人狼狈样,背着身偷偷笑,唐寻苦一捏她胳膊,低声道“别笑了。”又打量了四周真没人了,便拉着她迅速钻进巷子里,一路往深处走,直到鬼宅大门口,俩人依次翻墙进去,一落地,唐寻苦打量了一下院内,庭院不大,遍植花木,没人管长得都疯了,蔷薇密得跟墙似的,树也高得不正常,野草小半人高,人一来,惊飞一团飞虫,正屋有点破败,屋瓦上生蓬草。影影憧憧间,似乎有点鬼宅的意思,唐寻苦承认鬼若是普通刀兵杀不死,确实有点可怕,但他手里好歹也是攒了几条人命的,当有煞气盘踞,他师父常说煞气也能护体。

古玳犀吐出嘴里布条,呸呸了两声,见唐寻苦还没动作,笑道,你怕?

唐寻苦皱着眉说,这房子真死过人?

古玳犀从袖中抽出把小匕首,手起刀落,寒光一闪,门上锁头“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拿脚踹开门,嘴上漫不经心地道,是啊,这以前是红衣教的一个据点,后来被坊里一锅端了。那些教众宁死不屈,嘴里都藏了毒,等反应过来时,横七竖八死了一院子,当时主事师姐为了避免走漏消息,于是……

古玳犀顶着一张皱巴巴暗黄的脸,笑得很有些村妇的慈善憨厚,她指指唐寻苦脚下,就地都埋在院子里。当时时间紧,埋得也不深,估计使使劲就能翻出来,你多小心,别被绊了脚。唐寻苦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道,像是你亲眼见了。

我没亲眼见,可阿姊当年却是打先锋头阵的。

唐寻苦见屋里一片狼藉,蛛网密布,依稀可见妆台床榻屏风上刀剑劈砍的痕迹,墙上地上,都有暗褐色的痕迹,多年未消,想来也是怨念颇深。古玳犀还在说,阿姊有一次偷偷跑出来,我以为她是有了心上人,结果跟着她到了这里,我就悄悄趴在墙头看她要做什么。你猜她干了什么?

唐寻苦说不知道。

她找了什么东西把在院子东南角刨开,里面露出一具烂了半边的尸骨,手里抓着一把嵌红玛瑙的小匕首……

唐寻苦眼睛不住往她腰上那把匕首上瞟,上面用红玛瑙嵌成八瓣莲。你阿姊送你了?

怎么可能?阿姊以前性子霸道的很,虽然疼我,但她若真喜欢的紧,怎么能拱手让人?

古玳犀声音里透着层笑,屋里昏昏暗暗,她进去不知道找什么,腰间宝光在散架的家什里忽隐忽现,我跟她打了一架,抢过来的。

唐寻苦不禁想象了一下场景,觉得这师姐俩有时候实在可怕。

想着想着古玳犀从破烂里钻出来了,头发还挂着一截蛛网,他忍不住伸手给她摘下来,记得古玳犀以前还死活不肯住破宅子,说看到蛛网就恶心,现在倒好,敢往里面钻。

我敢直接抓开刃的匕首,可阿姊不敢伤我,所以她输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灰扑扑的布包,里面裹着什么。

恶劣。唐寻苦对她过去的行为做出点评。不过也对,攻心为上。

古玳犀噗嗤笑出来,这算什么攻心?我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不过呢,阿姊接着就把我骗进屋里关了一个晚上。古玳犀手上不闲着,解了布包,除了几件衣物,几贯钱,还有一柄秀气的剑,剑穗部分被几片雪白的羽毛代替,他定睛细看,像是孔雀羽翎。

古玳犀双手将剑捧起,吹一吹,“锵”一声拔剑出鞘,一道细窄寒光乍亮,宛若夏日雷雨夜破开黑黢黢天幕的闪电,唐寻苦往后退了半步,立马意识到这把剑有来头。

古玳犀将剑全抽出来,屋里气氛陡然变得莫名紧张起来,她把剑横递到他面前,喏,你看。

唐寻苦看到剑上刻着三个字,“念……是非缘?”

“是了,我师父的剑。我和阿姊各持一半,她那半边叫做‘无多情’。”

怎么会刻这么奇怪的铭文?神神道道像和尚念的经。

古玳犀说她也不知道。她把剑收好,重新拿布裹了。唐寻苦后背出了些冷汗,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古玳犀想了想,说换身衣服易容,趁天没黑出城。

唐寻苦说未免太急,伤没好不宜这样赶的。古玳犀叹了口气,丢给他一块小腰牌,他拿手里一看,上面竟然有个铜鼎的纹样,正是浩气盟的标志,不过与普通的浩气鼎标志又不同,鼎上还有一只眼。

这是从最后一批杀手身上搜到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古玳犀苦笑道,这是浩气密探独有的腰牌,现在管这批密探的头头又是谁,你晓得么?

唐寻苦把牌子握在手里,听说姓左。

左鹤群。古玳犀慢慢念道这个名字,是嚼骨头那种慢慢的,拆碎了念的念法,我师父就是惹上了这个小人,才落得如今下场。他甚至勾结恶人朱酒……就因为我师父拒绝了他的爱慕。人啊,爱恨一瞬间,实在太难琢磨透。

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在浩气盟待这么久?

古玳犀冷笑一声,人贵在有一技之长,他过目不忘,什么消息都不怕留下纸面的线索,又长于算术,统筹分配,粮草人力什么的,他眨眨眼就算得清楚。

唐寻苦想精通术法之学,确实是个人才。

左鹤群想《十步谱》想的都要疯了,他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古玳犀随便找了张看着还结实的胡床坐下,这带还是浩气的地盘,他虽轻易不能出了浩气落雁城的大本营,但是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必然能收到消息。

唐寻苦倚门而站,易容下看不清脸色,还在劝她,《十步谱》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搜到,也不急于在这一时。

你知我为何这么多年来不来拿走秘笈的缘故是什么吗?古玳犀长叹一声,师父死前并没告诉我们秘笈藏在哪里,我也是被赶上路才想通关节。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我就不能让这东西真落到那狗贼手里。

她顿了顿,迟则生变,我和左鹤群一样,等了太多年,实在是等不了了。今夜必须去,趁夜色拿了秘笈就走,阿姊在扬州城里留了帮手,我们去找他,让他送我们走。

走到哪里?唐寻苦问道。

古玳犀笑了一声,看你想去哪里了。秘笈我会托人给阿姊的,剩下的事让她去处理吧,毕竟她手面广,法子多。我们俩远走高飞,你看如何?

很不错。唐寻苦想了一下,你真吃不得辛辣?

古玳犀含糊道,也不是完全吃不得……就是不太喜欢,觉得吃了辣的再去吃别的,嘴里就尝不出味道了。

蜀地湿热,不吃会很难过的。唐寻苦闷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能吃一点也好,慢慢就会习惯的。

俩人又休息了一阵,把易容取了。古玳犀不知从哪里又翻出一些衣服,给两个人换上,她拣了一身男装穿上,脸色好了些,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吃了药的缘故。上岸后,古玳犀把自己的剑埋在岸边柳树下,唐寻苦这会儿要去取,古玳犀摇头,说先拿她师父的那柄用着,双剑变单剑也不是很难。

两人装作普通的江湖客,看看日头正是近晌午,从鬼宅溜出来后,先找了家摊子填饱肚子,古玳犀临走又要了几张胡饼揣怀里,说是赶路晚饭就这个了。之后去马市跟马贩子磨嘴皮子,唐寻苦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把一辈子的扯皮都说完了,最后凭两人身上那点钱,那还是古玳犀去当铺把过年时他送的珊瑚耳塞当了换的钱,也只能够一匹马的价格。古玳犀不能开口说话,否则声音很容易穿帮,她就站在那里抱臂看唐寻苦跟人杀价,她拿鬼宅里翻出的胭脂水粉给自己眉骨上画了个红胎记,嘴角又点了颗黑痣,似笑非笑,看着瘦瘦小小有些猥琐,盖了容貌眼神却难盖,两眼阴沉沉,看不出想什么,简直不像好人。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杀人不过头点地,头点地出个声,那古玳犀杀的人不够奏一曲阳关三叠也够一支十八摸。

唐寻苦牵了马回来,马瘦毛色也劣,神色有些沮丧,他知银钱有用,但出师门来从为此困扰过,之前在蜀中有门派养着,出来后没多久就跟上了古玳犀,古玳犀是千金一笑,行内有名的价高,他跟着分一杯羹也吃得肚滚膘圆。现下里受了穷,钱还是当来的,当的东西还是他送的,可以说惨得唏嘘,贴金拔高里说,有些英雄落魄的意思。倒是古玳犀沉得住气,当耳塞时没半点犹豫不舍,手一推就送过去了。唐寻苦一想,物毕竟是死的,也罢。当了干净,以后再说。

两人只得合骑一匹,马打了两个响鼻,似乎不满得很。唐寻苦执了缰绳,按古玳犀指点的方向走,心里不由得念一下王斌的好,至少马是不错的。若是过了这场风波,不知有缘能否江湖重逢。

这一走就走到天擦黑。起初唐寻苦还以为就在附近,熟料越走越远,古玳犀指的路是一直往山里去的。江南的山,也没有多崎岖,大多是秀丽,路虽然饶,起码还是好走的,没有过于险峻的地方。有时候唐寻苦怀疑他们是在兜圈子,但看古玳犀一脸坚定,也不好拿出来问她是不是迷路了。毕竟有时候他觉得是绝路了,古玳犀说你往右转,他拨转马头,绕过一块巨石,一看后面果然隐约有条小路,类似兽径,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沿着这种路走了好一会儿,唐寻苦隐约听到有水声,似乎前面有个瀑布,控马往下走了又百米路,眼前冒出一片竹林,他一下感觉亲切起来,古玳犀说这些竹子都是她师父种的,竹子这东西好活,一场雨便能浇出一片来。出了竹林,眼前一亮,一面水潭并一座小瀑布出现在眼前,瀑布不高,细细一道像条素纱带。水潭边不远处搭了一间小屋,仿佛是为了防潮,特地盖成苗疆那种高脚屋,看着别致有趣。只不过多年无人居住,显得破败了些许。檐下还挂着一枚木牌,唐寻苦仔细看了,才发现是枚小扇子,缀着一截藕荷色流苏,风吹日晒雨淋,颜色早就黯淡了。

他们下了马,古玳犀站在屋前凝神看一会儿,伸手将那枚木扇拽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摩挲一会,又放进怀里。唐寻苦从腰后取出千机匣,将它展开,千机匣是他从蜀中带来的,从十三岁用到现在,再称心如意不过的吃饭家伙,媲美兄弟情人的,他舍不得像古玳犀那样说把兵器埋了就埋了。

你不进去?他稳稳端着千机匣问道。

古玳犀回头笑了一下,嘴角上的黑痣跟着一起动了一下,看起来非常有地痞流氓的气质,东西不在里头,进去又干什么?

那藏到哪了?

你急什么?古玳犀瞥了他一眼,走到水潭边掬了捧水洗去脸上的伪装,红胎记没洗干净,胭脂色淋漓下来,像被浇头盖脸泼了血。唐寻苦走过去静静站在她背后,古玳犀看着水面上倒映出他的影子,黑色千机匣里弩箭已经搭好,露出一点寒芒。她就知道唐寻苦不会把千机匣藏起来的,舍不得,用了十几年,十几年换是人,便应是旧友,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那种旧。她跟唐寻苦满打满算才几年交情?所以她说的话这人不听,也不恼,料得到的事情,作甚么生气,何况她现在气不得,其实她一直就气不得,心脉早年就受过伤,要不然为何一直笑脸迎人,笑着活是一天,哭丧着脸活也是一天,再说她笑起来比丧着脸好看,没必要让自己难看。古玳犀心里盘算过,唐寻苦这人脾气不利落,有点念旧,又有点贪恋声名,想出风头,嘴不算太笨,会哄人,要做情郎,成家立业那是极好的。但是做江湖儿女就不行,当断不断,是要吃亏的。

古玳犀又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这下红胭脂都洗净了,露出惨白惨白的颜色,映在水上,像水鬼,对了,她合该是个死鬼,拖着这么久,总要有个轮回投胎了。

古玳犀回首昂头,艳艳一笑,这就是水鬼要拖人下水了。

左鹤群派来的人都被你的人弄死了吧?

唐寻苦沉默了一下答道,你都知道了。

他嗓音很稳,完全没有一点慌张,古玳犀带着伤,有什么可怕的呢?

早在长安就知道了。一直在等你翻脸,可我看你性子也不是会翻脸的,索性我来挑头吧。

古玳犀站起来,将手上的水甩甩。唐寻苦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千机匣的准星还是稳稳地对着她。她叹了口气,东西你着急要吗?

不急。

那就好。古玳犀抱臂笑道,完全没有要抵抗的意思,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我看你似乎更想问我,是想问路上为什么救你?

唐寻苦轻微的点了下头。

古玳犀见他点头先是一愣,接着狂笑起来,唐寻苦皱了眉,等她笑完。

古玳犀笑得喘不上来气,你……你居然问这个?真问这个哈哈哈哈……我该说你什么好?

她边笑边举起左胳膊,袖子落下一截,露出上面的纹身,因为我也活不久啦。她指着纹身满不在乎地答道,当年朱酒给我种了毒蛊,阿姊想方设法也只解了一半。给我看病的苗人说这蛊本来是不要命的,但是发作起来耗费心力,常人倒还好,我心脉受过伤,熬不住的,这几年年轻气壮,还不怕,等老了,总有一天要被活生生痛死。不管当时什么情形,你的确是救我,我寿数有定的,最不愿欠人,尤其还是人命,干脆分你一半心血,也算是行善积德。

唐寻苦看脸是看不出他心里的情绪,古玳犀现在也懒得去猜,继续笑道,也不知我这人一生造了这么多杀孽,到时候上了阎王殿要罚下辈子变成什么牲畜,或许看在救了你一命的份上,投胎做个大户人家养的猫猫狗狗也是不错的。庙里的和尚不也常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倘若还能记到下辈子,到时候我还是要谢你的。

唐寻苦听她这么说,手里千机匣渐渐低了,古玳犀瞧了出来,又说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唐寻苦摇头,其实想问的太多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怎么想他的。话到嘴边都太矫情了,刚才那一个问题就够了,本就不该问的,问下去,徒增狼狈,都不好看。

那好。古玳犀脸上仍带着笑走近了,唐寻苦一动不动任凭她扶着千机匣慢慢抵住到胸口。

她笑意盈盈道,麻烦你等会给我个痛快,我不喜欢零零碎碎地受罪,所以早就打算求死了,入追赏行就是为了这个。这是拼命的行当,我给你说过,“本行当中人命最贱”,这话也对也不对。我这颗人头一向很值钱的,你可以割了换钱,我不在乎的。就是麻烦千万别把我埋了,我以前差点就被人活埋过,所以一向怕得很,发誓以后要是死了绝不埋地里的,你行行好,乐子,算是我求你,你把我放到屋里那榻上。秘笈我告诉你就藏在榻上被褥里,你撕下白绫面,正午对着日光看,上面用白丝线绣了字,隔三念一,逢龙玳两字就记下中间是一句。

古玳犀这话说得一会儿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一会儿是娓娓道来循循善诱,一会儿又放低姿态了喊他乐子求他,像云像雾又像雨,死到临头嘴不硬,发软发甜。字字如刀,刀口舐蜜,割得唐寻苦心里不是滋味,古玳犀想得不错,他毛病就是心软,下狠手翻脸是要掂量几番的。这个任务起初也没打算真能拿到《十步谱》的,上面也清楚,只是派唐寻苦出来锻炼一番,原本只想着让他们成个江湖朋友,结果那个明教走了,古玳犀身边缺人,机会太好,才改了主意,让他去补上,想着近一点好套话,结果他整个人都差点要套进去。有些话也不是虚情假意能说出来的,古玳犀不傻,听过的甜言蜜语多了,真假分的清,心里一片风清月朗,她是不太当真的,往日里露水姻缘也有过,真心实意的也见过,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早夭之人,何必牵累别人。只是唐寻苦,他本应该是不怕牵累的,动心了也只能说他活该坏了规矩。

竹林里传来一两声凄厉鸟叫,唐寻苦像是变成了木桩,杵在那里,古玳犀似笑非笑,暮色四合,渐渐将要看不清彼此。

“唐寻苦,咱俩互相瞒来瞒去,一路上你说过我去哪里你就去那里……”

唐寻苦像往常回应她那样,“嗯”了一声,实际上她在说什么已经听不进了,他手上扣动了机关,精钢弩箭穿过血肉,沉闷地“噗嗤”一声,古玳犀张了张嘴,眼神里终究流露出一丝除镇静以外的情绪。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唐寻苦腾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头凑到唇前听她说。

“咳……我不管你真假……但我说舍不得咳……你……你去碧落黄泉……”

唐寻苦觉得耳朵上一片温热,古玳犀尽力吐息,这简直像极了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是真的……”

唐寻苦觉得手里和心里同时一沉。他抱着她,静静站了一会,脑海里过过许多场景,最后停在初见时那天,天蓝得像胡姬的眼睛,街市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古玳犀临窗点唇,云鬓迤逦,唐寻苦看见她时,心里忽然静了,才知色令智昏不是玩笑话。

唐寻苦抱起古玳犀,按她说的放到屋里的榻上,撕下了白绫被面收好。末了他拿袖子给她擦干净了嘴上的血,看了看,却觉得哪里不对,想起来是唇上失了血色,没那么红了,倒是还带着笑,看不出多痛苦来,他的箭还插在胸口上,未曾拔下,唐寻苦也不想拔了,他找出那把匕首将箭尾上的名号刮掉。

他走出屋子,天色已经全黑了,竹林那边窜出几点光,有人点了火折子。他掂了掂手里的千机匣走过去与那几条影子汇合,有个声音带着三分嘲笑道,不错不错,寻三儿没哭。

唐寻苦深吸一口气,也勉强笑着回道,磨磨唧唧,让二师兄见笑了。

唐回甘仍过来一件物什,唐寻苦伸手接住,是面新的独当一面,他熟练戴好,左脸上一片冰凉。

死了吗?

死了。

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二师兄要看看吗?

不必,唐回甘摆摆手,长而尖锐的手甲闪过一点寒光,既然到手了,就速速回蜀中,堂首还在等着。他又一挥手,旁边有人牵了一匹马给唐寻苦,唐寻苦接了,扯了扯缰绳,一骑当先。看天要下雨。唐回甘策马跟他并行,唐寻苦一瞄眼,发觉其余几个人没跟上来。你这两年多可真是滋润,名利双收不说,连任务也算是超额完成了。如无意外,你回去就算是正式入了逆斩堂。

唐寻苦淡淡应了一声,不喜不悲。

怎么?唐回甘打趣道,还在想着那个古玳犀?她不杀不行的,你要是真入逆斩堂,她见过你真容,又知道太多的事,早晚都要被灭口的。唐回甘拍拍他肩,小声凑过去道,刚才你要是真不行,师兄我就替你动手。

唐寻苦呵呵一声,说谁不行呢?

唐回甘更加使劲地拍着他的肩,你行你最行,我们家寻三儿谁不知道厉害。

哪里哪里,二师兄在这里,我怎么敢称大。唐寻苦把他的手从肩膀拿下,感觉都要拍麻了。

旁的事你莫要担心了,堂里的意思是正巧有个左鹤群做冤大头。我让他们放把火,到时候烧个干净,让古龙檀和左鹤群打去。

唐寻苦听到“烧个干净”时终究没忍住,暗暗抓紧了缰绳。

二师兄,唐寻苦听到自己说道,我要先去趟扬州,你们先走。

唐回甘坐在马上看着他,隐隐天边闪过一道光,他的铁面亮了又暗,没遮住那半边脸上有一道旧年的疤,擦着眼角,差一星半点就是废了招子,看着戾气十足,极其不好惹。

唐寻苦想不管答应不答应,他都要走这一趟的。

滚雷炸响,唐回甘说了什么唐寻苦没听到,但是他做了个让他走的手势,唐寻苦不太敢去看他师兄的神色,逃似的骑着马跑了,他也不敢回头,回头也许就能看到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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