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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焚酒书人||写罢诗文命便休 ||
石榴的颜色即是死亡
隐形多年李贺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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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尉无差】正溯流光·五

本来想一口气发完,但是太困了,番外没写完,就先来这个吧。

回顾了一下,一章比一章长,我有问题我的锅

红白师徒,裴静些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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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东来觉得自己正在做梦,这段时间他常常做梦。梦里的内容荒诞不经,他不知道那些白马,巨蛇,海龟还有复杂的迷宫代表了什么,他也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去庙宇里寻求神灵和巫祝的解答。之前说过的,裴东来厌恶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什么都不信仰,什么都不参拜,他相信的只有自己的脑子和手里的兵器,以及可靠的部下,裴东来凝视着自己的梦,这个梦比那些充斥追逐恶斗的噩梦显然要温和太多了,他走在一条街上,手里握着一把红伞,漫天的细雨里,小贩们慌慌张张地收拾摊位,没带伞的路人躲到临街的商铺里。有些人家长出墙的蔷薇,开始簌簌落下花瓣,在墙根处堆积出一片浅粉色。裴东来这样沿街走着,忽然伞上响了一下,一枝子花顺着伞面滚落下来,躺在石板路上。裴东来拾起花,那是一枝石榴花,雨水显得其更加明艳,石榴的红色是这个时代女子所钟爱的裙色,它又因天后的那首宫词,更加变得炙手可热。会当街抛下石榴枝的是什么人?裴东来昂起头去看街两边的楼阁。有一扇窗子正被素白的手撑着,窗子下传来欢快的声音,“你捡到那就送你啦!”裴东来努力去看声音的主人,只看到了一双湿润的眸子。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裴东来认不出来梦里的眼睛是谁的,不过他想起了另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充满灵动,骄傲和思虑的眼睛,它的主人名为上官静儿,在几个时辰前,它被担忧和不赞同的情绪填满,因为裴东来铤而走险的计划。裴东来被它注视着走进了贾府的大门,对那些打扮成仆从的恶棍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像一个不知好歹的愣头青,故意与他们缠斗,当裴东来想要抽身而去时,却发现无论是人数上还是装备上,对方都远胜于他,尤其是后来的几位帮手架上劲弩,将锋利的箭簇对准他时,裴东来立马衡量出了局势的优劣,他横下一条心,决定将计划改变为深入虎穴。裴东来放下了自己的兵器,被人一哄而上缴了兵器,对方不客气地直接击昏他。当他再次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裴东来被捆得严严实实,面前坐着一个黑袍的人。车窗都被深色的帘子遮住,半点的光不透,那个人捏着裴东来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以一种欣赏评判器物的口吻啧啧道,

人言大理寺的裴少卿虽然是个白子,但是五官相貌细细看,别有一番风流蕴藉。

裴东来抿着嘴不肯说话。

不愿聊聊天吗?那个人并没有松手,甚至加大了手劲,迫使裴东来开口,

那就喝口水吧。裴东来看见那人的另一只手,是用木头雕刻的一只假手,来不及仔细去看假手上精细的机关,他就觉得嘴里一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涌进喉咙和气管,被呛得连连咳嗽。

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那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拿靴子尖踢了踢裴东来,语气突然变得忌恨起来,这是赤焰金龟化成的水。裴少卿,你们查了这么久,应该知道它的来历和功效吧?

裴东来不再咳嗽,他盯着黑袍人看。

可恨啊!真的可恨啊!黑袍人又变得愤怒起来,都是因为它!这个该死的蛊,先皇死了,那个老女人,婊子,呸!什么东西也爬上了皇位,杀人!残害忠良!杀戮骨肉!她还想要登基坐江山?

尉迟真金是这个婊子的走狗!黑袍人猛地抬起脚狠狠踹翻了裴东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你可真不愧是个好徒弟,婊子走狗的徒弟依旧是婊子的走狗。你可真是孝顺啊。

裴东来狂怒地爬起来,想要撞过去,但是马车突然一个急转,让他身形不稳撞到了马车壁上。黑袍人笑得更加猖狂,他这次直接并指如刀砍向裴东来的后颈,把裴东来敲晕过去。

裴东来再次睁开眼时,他陷入了黑暗,手腕上脚腕上拴着铁链,身上罩着一块布。黑袍人的声音变得彬彬有礼且和善温柔,细声细语不见之前丝毫的狂态。

裴少卿,之前多有得罪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待你,奈何你们已经摸清了我的计划。唉,你们呀就是太聪明了,人太聪明不是好事啊。

裴东来不想与这个人再做任何交谈,从他了解到的这个人的计划和之前短暂地接触,裴东来可以认识到这人就是个疯子,狂喜和极怒在他身上交替出现,无法控制住自己情绪的人,都将是悲哀的失败者,因此裴东来沉下心来,之前挨得那一脚,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要冷静下来。他要听听这个疯子在离开之前还会说些什么。

曾经我也像裴少卿您一样……疯子喃喃道,我也有一个光明的前程,优秀的师兄,疼爱我的亲人和朋友。但是他们都不在了,师兄啊,师父啊,还有妙蝉妹。裴少卿,命运太无常了……不,是那些王侯的心思太无常了啊。我们这些小人物,在他们眼里究竟算作什么呢?有用便招徕,无用便弃之。裴少卿,您怎么想呢?

裴东来没有开口。疯子也没指望他会回复,自顾自地说道,她会杀死你的,裴少卿,她会杀死你的,尉迟真金是你的前车之鉴,狄仁杰也是,你难道没有想过吗?裴少卿,你本是个少年英雄,何必作此走狗?天地浩大,无处不可施展抱负,何必长居大理寺?游侠儿,草莽客,哪个不比此潇洒?蝇营复狗苟,推杯又换盏,酒囊并饭袋……

说到最后,疯子竟然吟唱起来,像是喝高了一般。颠颠倒倒地吟唱完,疯子的疯劲发散完,又恢复成满口讥讽的样子。

裴少卿,您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您恐怕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认为或许在宫里那位老婊子杀死你之前,狄仁杰会先害死你。倘若人真的有灵魂,您尽可以听狄仁杰怎么在您的尸骨前哭嚎,到时候您就会晓得了。哦,刚才的水里还掺杂了让人暂时失声的哑药,还是不要想着给狄仁杰留什么话了。人死如灯灭啊,何必雁过留声呢。

裴少卿啊,您原本不需要死的。疯子的脚步声逐渐往外走去,可想必您也知道,像狄仁杰这样的人物,刀枪剑戟伤害他的肉体很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杀他,必须要杀死他的心。

疯子狂笑着扬长而去,裴东来彻底陷入到了黑暗。

 

裴东来有一个习惯,一旦陷入静谧的黑暗中,他便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到过往的种种回忆之中,溯流而上,一次次追忆到他与尉迟真金,与狄仁杰初遇的时节。然后,泛舟而下,桨击空明,往事在小舟周围流淌过去,时而快如白驹,时而缓如蜗龟。

有很多的事,他以为自己忘了,但忽然发现还记得。有些事念念不忘,翻出来时一遍一遍温习细节,却想不到总能找到回响。

裴东来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自打他知道了大理寺这三个字背后深意,他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和师父、狄仁杰、沙陀忠他们一起查案。上穷碧落下黄泉,去追缉最凶恶的罪犯,见识最缜密的计谋,遇见最瑰丽的风景。裴东来会为他们牵马,找水,问宿。而尉迟真金会执刀在前,披风后面站着狄仁杰高声揭露种种罪行,沙陀忠则会忙前忙后地调制伤药,探听消息,或者给裴东来一袋葵花籽,一边吃着一边给他抱怨那俩人如何不遵医嘱,四处乱跑。甚至裴东来想过,自己可以偷偷写下探案的经历,将这些故事留到十几年后去翻阅,当做传奇轶事。这些终究是幻梦,早已在八年前的秋天里随着银杏叶一起变成灿金色的回忆,然后零落,坠入泥土中腐朽,成为洛阳的一抔土。

初秋的蝉鸣声嘶力竭,裴东来生平第一次静静去听这种小东西的鸣叫。想起很久以前,还在通灵神宫时,他见过狂热的教众曾经举行某种献祭,在满月夜,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沉进圣湖里,他们相信以此可以换来平安喜乐。裴东来看到一个男人将自己的小女儿脚上拴上石头,划着小舟到了湖中心。月光照亮了他激动虔诚地脸庞,他把女儿放到水上。小女孩没有反抗,裴东来看着她眼神清澈空洞,面无表情地缓缓沉下深渊,身上彩衣在水里飘散开,蹁跹多姿如一只蝴蝶,周遭还坠落着各种金银珠宝,幽幽地一闪光芒,流星般消失在深水中。最终一切色彩和光亮都被黑暗和冰水吞噬殆尽,裴东来却一直难以忘怀那女孩的表情。每到濒临死亡的时候,或者感到绝望时,那张脸就会从满月的湖升起,淋漓着水,用冷漠空洞的眼神看他。

裴东来后来想了想,就算再普通的人,活着的所作所为难免有时跟那些教众的献祭一样,将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投注到什么里,然后期待换来更好的生活,有人决定把青春年华献给书籍,有人把儿女的幸福安排给政治联姻,有人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给某一次的干谒或者是行贿。这都是在赌博,只不过是有的是十拿九稳的赌局,有的是面对着未知。裴东来现在也在赌,也在献祭,他的一生已然是给大理寺了,板上钉钉的事。他在赌狄仁杰沙陀忠还有上官静儿能不能救他出去。赤焰金龟的毒饮下后并没有其余的不适,这样平静无波其实狠厉无比的毒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就像一些人明明如此不起眼,却在某时某刻能掀起滔天巨浪。

日车西行,披在裴东来身上的黑布变得滚烫,他已经晒出一身汗来。狄仁杰还没有来,裴东来等得不耐烦起来,开始胡思乱想自己身上的汗水会不会也带着毒?自己湿透的衣服如果单独拿到烈日下,也会烧成灰烬吗?裴东来虽然不信神佛,可他听过别人讲佛家的地狱,有一层叫做火狱,那么他现在大概就在火狱的边缘。在被虚无的火焰烤炙至死之前,他的耳朵听到了马蹄声。

 

狄仁杰本想一脚踹开门,举着亢龙锏冲进去,救东来于水火。但他一看天王庙里静得像个停尸库,于是一招手让人先上墙头看看。张训一见手势,立马翻上去,骑墙往下一看,惊呼“狄御史不好了!”

狄仁杰一听“不好了”三个字,拇指一抹亢龙锏上的机关,嗡嗡作响就要劈门而入。幸好张训下句话说得及时,要不然裴东来真的要在日光里灰飞烟灭,连句遗言都说不出。

“门上有机关!”张训喊道,“狄御史且慢啊!”

狄仁杰问道,什么机关?

不晓得!

东来呢?!

少卿好像就在院中!院里没人!狄御史我们翻墙进吧!

狄仁杰强撑着翻上墙,腰部隐隐作痛。张训想下去,狄仁杰摆摆手,别,这人都在门上做手脚了,恐怕地上也有问题,万一埋个炸药什么的。

那怎么办?张训有点焦急地问道。

狄仁杰看了一下,院中间放着个黑布罩着的人,估计就是裴东来没跑了。黑布四角都有线绳牵到庙门上,看起来只要有人开门,就会带起黑布。而布下四根铁索伸展出来,分别拴在四座天王像的手里,乍看还以为这布下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物,须得四天王同时镇压。狄仁杰一想这样的设计,顿时冷汗落下,裴东来怕不是被喂了赤焰金龟。单纯的畏光不至于让敌人仁慈到给裴东来提供一块遮光布,敌人又是把他引到天王庙——这充满回忆的地方,亢龙锏在这里失而复得;又是把亢龙锏与裴东来的下落一起送到自己面前,他想说什么?警告狄仁杰,万事万物不可能总是失而复得吗?还是嘲笑狄仁杰,他永远在失去一切吗?最终什么也留不住。想到这里,狄仁杰已经彻底恼怒了,他的脸上失去了笑意,声音也变得冷峻,他已经有了盘算。

他先把亢龙锏拴上绳子,转动机关后,将四条铁链一次用亢龙锏测过,找到链条最薄弱的地方,他心算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可以一次掷出亢龙锏,打断四个链的位置。然后叫沙陀忠和另外三个擅长使暗器的上到屋顶来,站好位置,等他号令一起同镖刀飞断黑布上的线绳。另外又有两个力壮的寺丞用钩锁拴住其中一条链子。狄仁杰冲那团黑布喊,东来!等会儿我说起,你就抓紧布把自己裹好!

裴东来听他忙活半天心里大概有数狄仁杰要干什么了,在布底下动了动,表示自己知道了。

狄仁杰见准备妥当了,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道,但愿是我想太多了。他亢龙锏上的机关一转,臂膀使力,将亢龙锏拼尽全力扔出去。第一根铁链像根线香一般,顿时崩裂,与此同时狄仁杰高吼道“射!”只听见嗖嗖四声,手起镖未落,狄仁杰第三道口令已经喊出,“起!”,两位大力寺丞腰臂同时发力,恰好亢龙锏势若破竹,击碎了前三根铁链,赶到了这四根前,金属相撞,白金色火星像洪流一般喷涌而出。

裴东来见不到外面的场景,只知迅速抓紧黑布两角——幸好疯子没有把他的手捆到背后。四肢一轻,紧接着左臂突然吊起,他的身子像纸鸢一般升空,又依着自身的重量落下,落在了两个人的搀扶里,至此他仍旧紧紧抓着布,未被日光伤到分毫。与此同时,地面陡然暴起烟尘,四条铁链委顿落地宛若四条黑蟒,暗藏地下的炸药机关登时被触发,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裴东来骇然:倘若狄仁杰不上门的当,只要是走进院子里,也会被炸得粉碎。正在惊惧间,那两人搀着他跳下来,或者说是被炸药的余劲冲下来的。

狄仁杰也被炸得灰头土脸跳到地上,亢龙锏骨碌碌滚落在他脚下,他擦了擦灰别在腰间。沙陀忠在烟尘里喊道,裴东来呢?快让我看看。张训擦着眼的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多亏狄御史,没事了。

裴东来在布下看到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带着微微颤抖。他掰开那只手,在掌心写了个哑药,又写了个赤字。狄仁杰回握住他的手,又放开。他听见狄仁杰说,辛苦了东来,沙陀就在这儿,让他带你回大理寺休息。我们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静儿也很安全,我叫她回宫给天后禀报消息了。

裴东来不知道再写什么。狄仁杰的声音很平稳,也很低。裴东来许久都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了,狄仁杰继续说道,毒不是大事,你要相信沙陀,老老实实的养伤。后面的事一切都由我处理。

裴东来一听到他这么说,立马意识到了这人想要做什么去。他一瞬间恨极自己不能开口说话,只能急切地去抓住狄仁杰的手腕,死死捏住,不让他走。

裴东来,松手。狄仁杰威严地命令他,旁人不敢上前劝阻,包括沙陀忠。沙陀忠向来是知道狄仁杰和尉迟真金会做什么,却也是最没勇气和反对力度的人。他叹着气转过身背手,去看金乌西坠,万千的屋瓦被染上金红色,像海面上有无数的龙鱼露出脊背。沙陀忠深谙那句多年前流传在大理寺的名言:不怕寺卿怒,就怕寺卿笑;不怕寺丞笑,就怕寺丞不笑。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敌人已经接二连三地触碰到狄仁杰的底线了。他不禁设想,倘若尉迟真金在呢?事情也会到这样吗?沙陀忠看着尘土飞扬,不复原貌的天王庙,他其实自己也有些怒了,洛都给他的和给狄仁杰的相差无几,夺走的也相差无几。天王庙不仅对狄仁杰来说充满了回忆,沙陀忠自己也有好些记忆蕴藏其中。就算怎么说美好的记忆不会轻易忘却,但当寄托着回忆的事物被损毁了,记忆主人的仍旧不免被心痛与悲愤支配。沙陀忠自己不怎么会武,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指望老狄或者尉迟给自己找场子,这次当然也不意外。这算不上耻辱和耍赖,这是朋友间的照应,这是大理寺三人之间永不会变质的情谊。

沙陀忠已经变相地妥协了,只有张训还有其他大理寺的生员寺丞好奇地看着或许名义上可以称为“师徒”的两人的僵持。在这之前,他们只是道听途说过裴东来那“显赫”的出身,但从来没有真切地感受到,特别是张训。他跟着裴东来最久,认识了解也最多,但对狄仁杰或者尉迟真金的感觉始终是缥缈的,虚的,浮在空中的。就算见识过裴少卿为此消沉郁结的样子,那也只是裴东来的独角戏。那二位长什么样,什么秉性,什么气度都是凭空猜测的。等狄仁杰真的来了大理寺,闻风而来看“传奇”的又充满了大理寺的边边角角。休沐的不休了,说自己有东西落在校场了;下班的不回家了,非要说自己文书写错了要重新写;连伙房的厨子都说自己有新菜谱要研究,又说刀钝了,磨遍厨内一十二把菜刀斩骨刀剖鱼刀剔骨尖刀,刀刀寒光闪闪,刃刃吹毛断发。一时间大理寺伙房屠夫杀人分尸的旧日传闻,又被人念叨起来。那些人见狄仁杰平素笑意盈盈的,都说这个人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凶,大案待查也不见丝毫紧张,当真是非常人的气量。等到这会儿,才看清狄仁杰这人原来不笑的话,是何等的冷峻面目。江湖上,杀人多的人都有杀气;审案审久了也有说法的,叫做老吏气,指得是行事稳重有条理,不为所乱,心思缜密。狄仁杰现下身上除了这两气,还有种更可怕的气,那是一种见惯世间恶事后的不为所动,冷酷的悲悯。比万丈冰雪要冷厉,近乎于一种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是因为他心里已经对这些恶行恶事惨烈境况有了预断,他要做什么,绝对没有人能够阻拦。他若判决谁有罪,那么如何地求情,也不能得到他的宽恕;他若认为谁无罪,那么就算再离经叛道,他也只会通通无视且一意孤行。

唯有裴东来。

就像是比着模子雕刻出的雕像,他身上有一丝尉迟真金的痕迹,所以借着这一分的相似,他可以让狄仁杰产生出一时的恍惚,让狄仁杰觉得尉迟真金也会这样拦住他,不许他以身犯险。可裴东来说到底只是裴东来,狄仁杰看着钳制自己手腕的惨白手指,皮肤仍旧光滑而饱含年轻的生机,泛着淡淡的粉色,甚至凝神去看能看见青筋的走势。那是何其令人艳羡的年轻,在他们共同指导抚养的后辈上肆意烂漫地舒展,像春雨里盛开的杏花。这样的年轻更令狄仁杰下定了决心。他给沙陀忠使了一个眼色,沙陀忠就跟若干年前一样,悟性极高地拿出来他淬了麻药的长针。沙陀忠几乎无声地走了过来,狄仁杰开口转移裴东来的注意力。

裴子。狄仁杰凑到裴东来耳边,隔着布料说道,你还年轻着。

裴东来心里警钟大响,背后肩胛骨下兀地一痛,他看到沙陀忠的靴子,知道已经来不及拦住了。张训上前一把扛住裴东来,众人鸦雀无声,狄仁杰翻身上马。

狄仁杰抓着缰绳,发号施令道,尔等且速速护送裴东来回大理寺,待我传令。至多明日,此案真凶必伏法。张训!

属下在!

你回到大理寺火速将我这封书信上递天后。你们谁带纸笔了?

有人递上怀纸和炭笔,狄仁杰接了,一手托着纸一手写着什么。写完搓成一根细细的纸卷交到张训手里。接着双脚一夹马肚,抖下缰绳,拨转马头往城西而去。

张训看看马蹄带起的烟尘,再看看沙陀忠,沙陀忠叹息道,老狄生气了。

 

上官静儿上殿禀报时,天后在自娱自乐地下双陆棋,棋子落盘之声不绝,她的汇报声也不曾停歇。她尽可能详细地叙述了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不带私人的感情色彩。待她说完,恰好一炉香也焚尽。宫人们顺势迅速地换上新的熏香,又安静地退下去。空旷的殿内只余她二人一坐一跪。上官静儿从天后的沉默里读出一丝忧虑。这座大殿内无论哪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宏伟的通天浮屠,谁能料到其里藏着多么险恶的阴谋。天后的登基势不可挡,死亡的威胁从她少女时入宫便如影随形,可它又有哪一次真的得逞。黄金的王座下自然是累累白骨,玉制印玺敲落的朱红钤记也是蘸着鲜血。她忧虑的不是一人的生死,而是浮屠的倒塌会为朝堂还有神都的众生带来如何的灾难。

狄仁杰要我远离明堂,登基大典后日便要举行,这样慢吞吞的可不像他的风格。你去替我传话,就说明日落日前就再破不了案,除了他,大理寺的裴少卿也跟着一起问斩吧。

是。上官静儿回道,天后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

脸色怎么这么白?天后怜惜地说道,等这件事结束了,你就出宫稍微修养一段时间吧。我记得太平在北边有处别业,让她借你住住。

谢天后恩典。上官静儿深深叩头,指尖却发冷。她脑海里蓦然回想起狄仁杰勒马踟蹰在四方馆前的样子。

这算什么恩典,天后笑意盈盈的,无极观我也打算关了,你说,国师陆离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呢?

上官静儿手心里沁出汗来,静儿愚钝,一时想不出借口。

天后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报大理寺有急信送到。上官静儿起身取来信件,打开那薄薄卷纸,呈给天后过目。天后一目十行的看完,莞尔一笑,把卷纸传给上官静儿看,

这狄卿啊,还是那么多鬼主意。你看看罢。

上官静儿急速地阅完,狄仁杰的意思大概就是请天后假称明日便要登基,好反逼对手提前行动。

回禀天后,静儿觉得此计可行。

既然你也这样说了,你就在日落后负责通知各位公卿吧。对了,多带点人,点上一百金吾卫,演戏演足了。既然人家搞了这么大个阵势对付我,我也不想失了面子。

天后这样玩笑般的说道,眉间的忧虑已然不见,反而对这件事充满了斗志和期待。

 

宫春展在城西有一处贤王替他赁的院子。院落不大,遍植花木,尤其是牡丹。各色各样,争奇斗艳。宫春展一有闲暇时光不是在屋子里摆弄各式机关,便是侍候花木。邻居知道他家牡丹好,也都讨要过种子或者根株,但是也奇怪,那些牡丹离了宫春展的院子,无一例外都死了。久而久之,邻居们也就不讨要牡丹了。宫春展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把一部分牡丹炮制成丹皮贩卖给药商,从而换得一点维持生计的钱财,有时候丹皮卖光了,他也会雕些小玩意拿到西市卖,多是一些女孩子喜欢的木头动物,拿朱砂或者墨涂了,十五文通宝三个,往往一会儿就被人买光了。他也按节令扎风筝或者彩灯河灯,面具也做的别致,因此宫春展从来不缺钱花。他曾是洛阳龚家的传人。龚家两脉,一脉行医问药,一脉精通营造。宫春展是营造一脉的继承人。昔年龚家在神都也算是官宦之家,龚家大郎龚常是太医署的御医,后来涉嫌卷入谋逆案中,龚家一家都被抓走。龚家二郎撑不住刑罚,愿意承认家里人参与谋反来换自己一命。结果还是因为刑罚过重,废掉了一只手。之后又经历了一些事,龚二郎终于出了牢槛,死里逃生,改名换姓,自称为宫春展。倘若你倒过来念这个名,会发现它就是个玩笑。大概是龚二郎想明白了自己的人生荒谬无理,到头来就像这个玩笑般的名字一样下流且不堪。

这样曾经背恩弃义的人,别人都劝贤王还是别用了。可贤王却觉得这人有一点好处,就是他恨透了天后。贤王一日与天后对着干,宫春展便一日有求于他。他明面上对宫春展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似乎是怜才般或者偶发善心所为,向天后举荐了他。天后用人不拘一格,只要是真有才干,往往都可以在她的手里得到一席之地,何况宫春展的才学也经得起考量。他监造通天浮屠时老实得不行,又擅长装作懦弱的样子,要是真向下面人说宫春展会杀人,还是用这般阴毒法子。谁听了也不会信,甚至一开始贤王也不太信。他头次见到宫春展时,这个人失了一条胳膊,蓬头垢面不必说,更是满身恶疮,满口胡言乱语,人就是个疯子。不过一谈起营造、机关什么的,立马说话有条有理,还能大段大段的背诵引用古籍,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贤王起初养他,如养猫狗。贤王府里万贯家财,缺这一口吃的吗?后来宫里悬榜,说什么要按照《梵衍那国书》修通天浮屠。皇宫里的能工巧匠不够用,询问诸王府。宫展春听了消息,穿了身得体的衣服,求见贤王,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宫展春报恩和报仇的机会来了,他跪在丝绒的毯子上娓娓道来自己的计划,洛都的春寒余威犹在,而丝绒毯上的牡丹不会败谢,就像天后的野心和反对她的声音。贤王听着听着,觉得宫春展在通心柱上做手脚这招十分高明,这近乎一种阳谋,一瞬间贤王看向宫春展的眼神就像这片土地几百年前那些乱世枭雄赞赏自己帐下谋士的神情,这可以是魏武王看郭祭酒,也可以是司马晋公看钟司徒。若问有什么区别,区别太大了,郭嘉死而后已,可歌可泣;钟士季狼子野心入蜀自立,叛臣贼子。

至于宫春展,他没必要做什么郭嘉,也对钟会的结局并不喜欢。他有自己的想法,宫春展依旧跪着丝绒的毯子上,贤王在饮酒。清澈明亮的酒液在金杯里颤动,紧接着滑落过贤王的喉咙与胡子。

她按耐不住了,竟然要明天就登基。

是。宫春展回道,属下待会儿就去浮屠守着。

很好。贤王又饮了一杯酒,他似乎口渴得很。登基?哈哈哈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女人也能当皇帝?笑话!从古至今都没有听说过女人还能做皇帝的。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女人啊。

是。宫春展声音木讷,嘴里说的却是无比忤逆。不过贤王殿下,您觉得您真的配得上那位置吗?

大胆!贤王先是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这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接着贤王感到了出离的愤怒,你算什么人也敢这么说我?

贤王站起身,将桌案上的果盘之类全部扫到地上,噼里啪啦,有不少砸到了宫春展身上。我是为李唐的江山社稷!他吼道,除了我还能有谁?太子年幼,难道要靠武家那些外戚还有太平那个小寡妇?

突然他的话噎住,贤王的脸色变得通红,似乎浑身的血液上涌到脑袋里。

你……他指着宫春展,宫春展露出讥讽地笑容,但他立马看到门外立着的一双云头履,上面缀着的一颗珍珠,正是贤王妃,她手持一柄银壶,眼泪涟涟。

毒妇,你竟然……贤王颓然倒地,四肢抽搐着。

世人皆知天后心思,连我等妇道人家都知登基一事势不可挡,唯独您不肯。王岂不知谋逆抄家何等下场?

妇人……之见……

贤王妃扔了银壶,伏到地上痛哭流涕。

宫春展站起身,冷眼看着这一切,十分温和地说道,贤王妃且莫在此伤心了。再有几个时辰贤王造反的事必然会被天后知晓,您和几位世子以及世子妃再不趁此机会出府,待会儿宵禁关了坊门,城门也要落匙了,您就不好走了。

贤王妃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拜了宫春展一礼,还望宫先生为王……送行。让他体体面面的。

这是自然,宫春展目送贤王妃急匆匆地出门了。他从腰里掏出药瓶,扶着还未彻底断气的贤王饮下了赤焰金龟水,贤王眼睛满是遏制不住的怒火和悔恨。宫春展满脸平静地道,贤王也知天后是何等手段的人,蟒氏枭氏的下场,我至今听了都胆寒呢。贤王好歹对我也是有恩的,所以特意配了这让人逐渐失去五感的毒药,您又饮了赤焰金龟毒,这样上路也不会太痛苦……贤王莫怪王妃短视,妇道人家嘛,子孙儿女才是顶破天的要事。您也就释怀吧,毕竟您的血脉不会断绝,想王妃这样重情的人定会逢年过节给您供奉的……您死后至少还有人惦念,您看我,唉,到头来还是一个孤魂野鬼啊……

宫春展放下贤王,嘟嘟囔囔地往外走去,他站在院落里抬头看,金乌西坠,天边一片艳丽无边的火烧云,乍看之下似乎整个神都被火焰的影子笼罩。

 

闯入宫春展家基本没什么难度,唯一难度可能就是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但是当狄仁杰一说自己是天后御史,立马这些人便散了。狄仁杰破开大门,满院子的牡丹,枝叶繁茂,只留了一条窄道直通正屋,正屋门没关,狄仁杰小心翼翼地用亢龙锏捅开了门。没有机关没有什么算计,屋里的东西归置的井井有条,桌案上放着一卷轴,狄仁杰用亢龙锏挑开看。里面只是画着通天浮屠的。狄仁杰盯着那副画,缓缓坐下,他明白这是一个邀约,对方邀请他到通天浮屠去做个了结。但狄仁杰不着急去,因为一股仿佛抽筋般的酸痛袭击了他的左后背,接着那个抽搐地筋脉从肋下延伸到胸口,像一根钟绳被人疯狂地拉扯,狄仁杰的心脏就像乱摆的钟,又仿佛一颗心被攥到什么人手里当成抹布一样的拧。他捂住胸,渐渐弓起身来,搂着亢龙锏,靠锏身上独有的冰凉使得自己保持清醒。

这种熟悉的痛觉,已经有近乎十几年没有出现过了。第一次发作是在调查寄魔族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年轻,觉得没什么,却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事后的几年里沙陀忠给他几番诊治,只说是暂时好了,将来还要犯。尉迟真金就问,将来是什么时候?沙陀忠犯了难,抓着自己的小辫子,支支吾吾道“说不准,不好说,看老狄自己造化呗。”那时狄仁杰躺在榻上,被子拉扯到下巴尖,沙陀忠站着,尉迟真金坐在榻边上,手握成拳又松开。那时也是黄昏时分吗?狄仁杰想不起来了,但尉迟真金就那样坐在榻边上,留给他一个垂头思索的侧影,红发有几缕散下来,飘在额前,显得这人有些颓唐,一阵风吹来,屋内的纱障飘起来,为大理寺卿的脸上蒙上阴影。

沙陀忠当年的话依稀在耳边,“不可过度劳累心神,不可大喜大悲”狄仁杰一边看着屋子里的家什被夕阳染得血红,一些金属的小物件闪着细碎的光,一边努力用腹诽转移注意力,真是奇了怪了,怎么这时节偏偏发作?他自认为,大悲大喜这几天是算不上的,不过刚才怒火攻心倒是可能推了这病一把。绞痛的发作和结束一样,循序渐进,当狄仁杰觉得自己似乎要喘不上气时,捏住心脏的手终于松开,他能感到自己胸口有股舒适的暖流慢慢地扩散开来,然而不敢大幅度的动作,静静倚着桌案闭眼养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站起身。他走到屋角水缸边,轻轻挪开一点盖子,里面的爬虫受了惊窸窸窣窣地乱窜。狄仁杰把盖子盖好,又依次检查其他的摆件,屋子里还有几只假手,狄仁杰拿起来依次看过。假手制作的极其精妙,但制作者明显不是把它当做真手的替代品,而是附加了很多功能。例如可以变成剪刀或者能喷射出什么来,甚至其中一只假手的手腕上安装了精密的弓弩,狄仁杰尝试了一下,三步之内取人性命还是可以的。

他越是探查就越是被宫春展这个人的智慧所惋惜。狄仁杰或许可以稍微理解一点宫春展的恨意,但他做不出推倒浮屠这样丧心病狂的计划。毕竟狄仁杰心里还有别的活人,虽然无法替代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但也是沉甸甸的份量压在心头。狄仁杰借用屋里的笔墨写了张封条,将这座宅子的门封上。围观的邻居畏惧地看着狄仁杰做完一切后上马,马蹄朝着通天浮屠奔去。

颤动的皮鼓面跟落日一般浑圆,宵禁的鼓声像城外的海浪一般翻涌过洛阳城的每一座坊市,倘若狄仁杰是踏着浪尖赶路,那么在城池的另一端——世家豪门聚居的区域,上官静儿和一百骑金吾卫的马蹄声,则是另一股浪头滚滚而来,势若雷霆。朱门大院里的人听了这声音,愁眉苦脸战战兢兢会有,喜不自禁踌躇满志会有,唯唯诺诺不敢多言也会有。富贵一朝易主,这样的事洛阳城看得太多,这些人也看得太多。就连上官静儿自己,倘若她现在有闲工夫想一想,也会感慨自己白天时还在被不知名的骑手追着杀,到了日落时分,却换成了自己骑着马逼杀别人了。而在大理寺,落日同样也照耀着大理寺。大理寺的药房里沙陀忠监督着医工们配药,有的小医工不认人,偷声问这人是谁?老医工一边赏他一个脑蹦,一边小声介绍“这就是沙陀忠啊,你往日里缠着我们听讲古,这刻不认得了?”小医工被弹得眼泪汪汪,但还是十分激动,“原来是他!”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多瞄两眼,跟个鹭鸶似的。不过沙陀忠没有听到这些,他透过窗看向校场那边,校场上乌压压站着几排人,他们有的是刚从休沐中临时叫回来,有的是刚结束辛苦的任务打算休息。但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不满和质疑,全都凝神听站在高台上裹在斗篷里的裴东来讲话。

 

浮屠塔里的工匠早已散去,就在今天早晨,他们将最后一勺铜水浇筑在了最后一道缝隙上,在初秋清晨的凉风里,赤红色的铜汁逐渐冷却成黄金的颜色。上头还来不及点出人手看管这尊举世无双的建筑,只是草草在外围叫人把手,但是宫春展作为浮屠的监工,在工程完毕后想要再来看看自己的作品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所以他极其顺利的走到了浮屠的内部,一些吊索、栈道和火炉来不及拆除,其实也没有拆除的必要,天后……女皇也许很快就想在内部加上各种瑰奇的装饰,珍珠砗磲黄金宝石,飞天海龙白象狻猊,将浮屠的内部修建成最接近佛经里所描绘的净土天堂的样子,将虚无缥缈的想象化作实实在在的物什——宫春展走到通心柱前——是多么伟大的能力,他从一十二岁看到《梵衍那国书》上的记载开始,就幻想有一天能够将这精巧的设计矗立在唐土上,他的声名将会因此远播国境四方八荒,流传千古不朽。然而劫难,宫春展在通心柱前站定,上面还挂着国师陆离骑鹿翻山赶海而来的画像,他冷笑。宏伟壮丽的建筑应该献给伟大的君主,而不是权欲熏心的女人。宫春展无法拒绝建筑浮屠完成幼时心愿的诱惑,但他更无法忘怀的是自己的手、亲人等等一切被毁灭殆尽的仇恨。

他从通心柱前离开,慢慢登上一截栈道,他的右手那冰冷的义肢在木头扶手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有一种幻觉,仿佛这是一只好手,八年前在刑部大牢里那些狱卒根本没有故意用钝刀砍掉;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怪叫,这也像八年前在刑部大牢里,主审龚家的官员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踱步,而他被隔壁歇斯底里地惨叫和咒骂吓到瑟瑟发抖;他走到一处宽阔的平台,这里放着一箱水,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竹筒来,打开塞子,往里面抖落了一些赤焰金龟。再往上走,又是一个平台一箱水,他又往里抖落一些赤焰金龟。这样的平台和水箱一共有十三处,最高的一处几乎与浮屠的双眼持平。此时的日光已经全然黯淡下去,天空像铺展开来的深蓝色布匹,宫春展站在小小的平台上,耳旁是呼啸的风声,足下是逾百尺的黑暗,听不到另外的杂音,也见不到其余人。宫春展再一次自上而下的审视着通心柱,与最底层被花里胡哨的各色祈福用的布包裹装饰起来不同,最上层通心柱展示着它最原始的样貌,黄铜的光泽在夜色里逐渐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这种光芒虽然比不过黄金耀眼或者是夜明珠神奇,但是别样的动人。宫春展痴迷地看着淡淡的金光在黑暗中微弱而稳定的存在着,这样萤火一般的微光也注定要像萤虫一样死亡,在明天清晨,当宫里那个痴心妄想的疯老女人,要太阳的光辉为她的登基典礼镀上同日光一样的色泽时,这些萤火累积而成的柱子将会砸下去,宫春展露出了快意的笑容,蚂蚁虽小也能咬死大象。忽然他看到脚下的黑暗里闪过一丝金红,会是狄仁杰吗?宫春展感觉自己的假手似乎有了生命似的手指弹动了一下。他开始悄声且迅速地转移自己的位置,在这里他的优势便是对地形的了解,他不能与这个人正面冲突,必须要在黑暗里将这个人解决——他已经来到了第九个水箱旁边——不是狄仁杰,是那个裴东来,太可惜了,居然没有死,真是命大。宫春展一瞬间感到失望,他走到另一处平台前,这里存放在一些照明用的油脂,但是烧人也一样可以,宫春展没有丝毫的犹豫,将那一箱子油脂发狠踹了下去,顿时下面的人一片愤怒的嚎叫,宫春展一边快速的移动一边高声奚笑道,“夜深露重,裴少卿要注意保暖啊。”

裴东来带着部下往外退,有人想用蓄水池里的水灭火,裴东来立马呵住,不行!他可能往水里加了赤焰金龟!火势把他们逼出了门口,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裴东来听到身后一声怒喝“闪开!”他回头去看,果不其然是狄仁杰。他直起身紧紧蹬着马镫,一只手还在拼命地挥舞让他们分开,另一只手握住缰绳调整马头的方向。

狄仁杰全神贯注,全力加速,奔向浮屠的门口——

宫春展听到裴东来的咆哮声“狄仁杰你疯了吗?!他一时半会儿跑不了的!”,他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看到狄仁杰从马鞍上一跃而起,纵身飞越过火焰,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他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亢龙锏来,脸上满是灰尘,也懒得去擦一下。宫春展大声笑道,狄仁杰,你果然不错!

狄仁杰循着声音的方向站定,警惕地扫视着四方。

他说的不错,狄仁杰,你现在就是个疯子!宫春展变换着自己的位置,狄仁杰也跟着他的声音旋转,耳朵灵敏地简直难以置信。

如果我现在是个疯子,那你又是什么呢?宫春展,不对,我要叫一声龚安?

那是死人的名字!突然宫春展像是疯了一样提高嗓门的驳斥道,死人的!

很好,他不动了。狄仁杰心里想到。

你说出了死人的名字,你也要变成死人了。宫春展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你要劝我什么?我就算现在束手就擒也是死。我知道蹲大牢的滋味,我知道等死的滋味,八年前我就体验过一次。

狄仁杰已经找到了方向,在他的背后,狡猾的选择,于是他向右转动一点,好让右手的亢龙锏冲着宫春展的方位。

是吗?我也体验过蹲大牢和等死的滋味。或许比你的次数还多。狄仁杰嘲讽道。

你那是活该。宫春展冷笑连连。然而你知道你所谓的“谋反”罪牵连了多少人么?

没有我,也会有别人的。你别恨错人了。狄仁杰陡然发难,亢龙锏击向宫春展,然而只是击碎了一个水箱,哗啦一声赤焰金龟毒水横流,狄仁杰抓住回旋的亢龙锏然后往上躲闪。

恨错人?不,我不恨你,但是你太讨厌了,你太烦人了,贤王有句话还是说的很对的,你在妨碍我们。宫春展的声音逐渐往上,我们以为你这辈子肯定不会出来了……困在焚字库,那是什么感觉?生不如死吗?狄仁杰,你是否有过害怕?

他的声音移动太快了,狄仁杰眯眼往上看,找到了缘由,宫春展借助着工程留下的各种滑索,迅速地往上移动。狄仁杰抓住一个绳索研究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砍断了一根,顿时升空的感觉让他紧紧搂着粗麻绳,耳边除了风声还有宫春展的喋喋不休。

“你是不是害怕自己已经被人遗忘了?”

狄仁杰正要跳到一个平台,忽然听到头顶哗啦的水声,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腰上使力,绳索在空中荡了半圈,躲开了毒水泼溅。

“是不是害怕过自己的本领已经落伍了?”

狄仁杰也看到了裴东来他们重振旗鼓,再次进到浮屠里。但是他没有更多的心思了,他必须保全自己的安危,几声暗器破空地嗖嗖声让他费尽全力地躲开了。宫春展在头顶上嗤笑,“你不害怕这个,你的朋友们不会忘了你,你的才华和功绩也不会消失。我清楚你最害怕什么……”

狄仁杰终于躲到了一个平台上,迅速地滚进阴影里。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感觉自己的胸膛就要炸裂了一样,手心似乎磨破了,有血在流。或许自己真的是疯了,他跟着宫春展的讲演搜寻他的方位,自己也真的是老了。

“你最害怕他们会因为你死。”

狄仁杰的手、脚、腿在激烈运动后颤抖着,他的耳朵无端的嗡嗡乱叫,他在一片头晕眼花中努力辨别方向。

“狄仁杰,你博学,聪明,随机应变……你是朝中最出色的官员之一,但是你不能救他们任何一个人,你不仅救不了,你还要眼睁睁地看他们受苦……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为什么能够毫无芥蒂的再为了那个老婊子做事?你难道忘了她给你和你朋友们的恐惧和伤害?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一直在想……”宫春展慢吞吞地说道,并警惕地聆听着下面和四周的情况,“我想啊想啊,终于想明白了,你觉得他们不死是老婊子给你的恩赐,对不对?”

“你要回……”宫春展感到面前落下一个人影,竟然是狄仁杰从上面翻下来,借势一脚踹出,他的话匆匆咽回口中,趁狄仁杰还没站稳,他将假手伸出,发动上面的机关,刹那射出三根小箭,直取狄仁杰面门。狄仁杰连忙侧身闪躲,宫春展趁此机会发足狂奔,跳上了一架绳索上,绳索一断嗖地一声腾空直上。他一边狂笑一边往四周投掷什么,烟雾骤起,狄仁杰捂住口鼻,眯起眼,可怜下面裴东来一行人又被呛得咳嗦,远远还能听到沙陀忠着急的嗓音,“快吃清心丸!绿色的药丸!”狄仁杰顾不得细思烟雾是否有毒,他摸索着往上走了有二十阶,就无法再动弹了。

从后心传来的酸痛像野火蔓延,左边身体内所有的筋脉像一堆麻绳,被无形的手自心口拉紧。狄仁杰的后背靠在墙上,缓缓下滑,他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他咬着牙不能呼出一声,冷汗在额发和胸口迅速凝出。他无法睁眼,没有那个功夫,他的脑子甚至都乱了,亢龙锏……亢龙锏还在手里,但是他抬不起来,他无法舒展身体,心口的抽搐和整个左边身体的酸麻让他只想弓着腰……烟雾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竟然还没有散去,狄仁杰从焚字库出来后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马上就要晕了过去,脑后的骨头像是被人卸掉然后有一万只鸟在后脑勺里扑棱翅膀,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老狄?!醒醒!醒醒啊!”

是沙陀忠,太好了。狄仁杰松了口气,接着他感受到自己的嘴被人撬开,灌了什么清凉的液体,同时一只手大力按摩着左后心。

“他怎么了?”裴东来慌乱地问道,他从来没见过狄仁杰这个样子,哪怕是被迫去学游泳呛水拖上岸,也没这样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上面……”狄仁杰有气无力地说道。裴东来迟疑了一下。

“他的老毛病犯了,你上去,我在这里看着他。”沙陀忠立马做出了安排。

“裴东来!你在哪里?”这时下面又发出一阵嘈杂声,上官静儿的声音穿过重重迷雾。

上面!他们都在上面!注意烟雾,可能有毒!张训的声音从他们对面往下一点的地方传来。

快让其余人先往下撤回,烟往上走的!沙陀忠催促道,又冲下面喊道,上官内侍,我们在上面,犯人跑到最顶上去了!

裴东来终于不再犹豫消失在烟雾里,幽幽夜明珠光在腰后划出一道弧度。上官静儿竟也很快过来了,她将鞭子当成绳索,缠上栈道边上的栏杆,借力吊上来,乍一看到狄仁杰这幅样子吓了一跳,沙陀忠不等她问出声,指了指裴东来去往的方向,又扔给她一包小药丸,“给你们一包解毒的,多加小心。”

上官静儿咬了下嘴唇,鞭子在地上打出一个爆裂的响声,“我们马上就回来,你们在这里等着。”说完她也急匆匆地向上跑去。

沙陀忠低头看了看狄仁杰,狄仁杰苦笑一声,你先别骂我。我知道我太急了。

沙陀忠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我以为你这么多年没再发作是好了。

狄仁杰努力直起身,他感到酸麻如同潮水一样从胸口褪去,或者说在腋下凝聚成一个小点。耳鸣也逐渐随同这烟雾散去,他努力眨了眨眼,用袖口擦去眼皮额头上的汗水。沙陀忠又递给他什么药丸,他顺从的吞下。

能起来么?沙陀忠问道。狄仁杰点点头,扶着老友的手臂站了起来。沙陀忠帮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土灰,他注意到狄仁杰一直没有放开亢龙锏的手微微颤抖着。两个人沉默地往上爬去,烟雾逐渐消散,他们能够听到打斗声,等走到最高处的平台时,裴东来已经制服了宫春展,一地的小巧箭矢等其余不知名的碎片无声地向狄仁杰倾诉刚才是怎样一场的激战。

他本身不难对付,就是那只手花样太多了。上官静儿解释道,她的眉心上有道伤口,血流到鼻子尖,她正想擦一下,沙陀忠立马递上干净的手帕。下面一阵脚步声,张训带着人也赶了上来,顿时平台上觉得有些拥挤。裴东来让大理寺的两个生员押着宫春展,自己走过来想问狄仁杰什么,欲言又止,狄仁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就走到宫春展身边,蹲下来与他直视。

“你……太…令我…失望了……”宫春展深深吸了一口气,阴恻恻地怪笑起来,“狄仁杰,你杀不尽的,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要她不死,就还会有!我死了,还有别人!你杀不完的,你杀不完的!”

狄仁杰站起来,拨动亢龙锏的转轮,嗡鸣声在浮屠里回荡。亢龙锏自下而上贴着机关假手检测,狄仁杰认真倾听声音中异样和手中微妙的感觉,然后他轻轻挥动锏身,在裴东来看来就像是用亢龙锏磕碰了一下机关假手,眨眼间那只假手哗啦一声,各色精巧叫不出名目的零件在地上跳跃着。

我不是来杀你的。狄仁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自会有律法来定夺你的生死。

宫春展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是她的走狗。我竟然指望你懂得我这种人的心情,八年前……八年前!你能原谅那个老妖妇做的事吗?你居然能?

哈哈哈哈哈哈!狄仁杰啊!你根本不在乎你的朋友对不对?你才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你只在乎你自己,你的仕途你的命!

沙陀忠和裴东来攥起了拳头。

闭嘴!鞭影带着破风声袭来,宫春展惨叫一声,嘴角被鞭风抽到开裂,顿时鲜血淋漓。“把他下巴卸下来。”她看着裴东来,裴东来没有丝毫犹豫地执行了。

污言秽语我已经听够了。上官静儿按着额头上的伤,我要回宫里汇报,裴少卿跟我一起去。这人先押到你们大理寺看着没问题吧?

裴东来点点头,招呼张训嘱咐了一些事宜,先让他押着宫春展下去了。沙陀忠挠挠头道了句,我也回大理寺。他满怀担忧地看了一眼狄仁杰,狄仁杰却盯着宫春展,他看着那人被押着往下走,觉得哪里不对劲,忽然宫春展奋力地回头,咧出一个笑来,鲜血淋漓,旁边的生员呵斥他。一瞬间狄仁杰想起了什么,猛地吼道,“搜身!他身上有问题!”

然而已经晚了,最近的两个生员已经惨叫一声倒地不起,衣领里游走出几条蜈蚣。宫春展趁机跳到旁边的绳索上,因为栈道狭窄,后面的人根本无法凑到前面,一时间阵脚大乱。倒是裴东来和沙陀忠反应快,一个掏出那怪模怪样的暗器,一个抢了把短弩,冲到平台边立马射击,奈何射程有限,只能眼看着宫春展狂笑地下坠。上官静儿倒是最冷静,浮屠外面还有我带的金吾卫。狄仁杰倒是十分着急,“你不明白……他不是想逃命,他是要……”狄仁杰的话还没说完,仿佛自己后脑被人给了一棒,往前趔趄了两步,下方传来几乎让人耳聋的爆炸声。

“他是要把这里毁了,五条锁链全断了这里就倒了!”狄仁杰在天旋地转中大声吼完。

一瞬间所有人面面相觑,还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倒是沙陀忠最先明白过来,“跑啊!这里就要倒了!”他扶着平台边的护栏,“还愣着干什么?!背上那俩伤员,快点下去!”

“对对对!”张训也明白过来了,“变成一队,迅速……”

“跑下去太慢了,三人一组,绳索我观察了,砍掉黑色的就会下滑,迅速找绳索。你们五个外加沙陀忠,带着伤员先走。”裴东来站出来,“实在找不到绳索再走栈道,遇到宫春展不要缠斗,他想死,我不想你们死。懂了吗?”

“懂了!”所有大理寺的人都震声回道。

“好,那就行动!快快快!”裴东来转过身来问上官静儿,“明堂那里有人吗?”

上官静儿还没有回答,下层又一声爆炸的巨响,紧接着便是铁链断裂后撞在铜壁上的嗡鸣声,所有人被震得一斜,裴东来一把抓住了上官静儿的手腕,

“有。我带了传信的烟,可以告知他们。”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一支竹筒,裴东来还抓着她不放,她也不在意,干脆利落地拉了引线丢出大佛双眼,登时一道红色明亮的光在夜空里划过,像是不吉利的星坠。

“东来,静儿!”狄仁杰扯住绳索招呼他们,红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气色很好。裴东来赶紧拉着人过去。

“抓好了。”三人手上裹好了布条,在这时第三声爆炸巨响从脚底的黑暗中传来,上官静儿往下张望,看到一些猩红色的星点逐渐暗下去,像无数兽类的眼睛阖上。狄仁杰与裴东来对视一眼,点点头,裴东来伸手割断了绳子。紧接着三人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剩下呼啸的风声,眼睛不敢全闭上,但是也看不清什么,基本上周围是灰黑色的,偶尔一片金红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还能感受到是手掌几乎被布条勒到发凉和将近要骨折般的疼痛。宫春展似乎炸断了第四根铁链,他们坠落到离地还有二十丈时,突然簌簌落了一些东西,黑色的还有些热,同时在风中隐隐约约听到铁链撞击的声音,在黑暗是上空中咆哮。

“等会跳——”裴东来使劲地吼道,“跳下去!要塌!”

通心柱开始发出沉重又令人牙酸的声音,并眼见着开始倾斜——他们还有两丈高,裴东来暴喝一声“断!”砍断了抓着的绳索,三人滚落在地上,顾不得别的,上官静儿和裴东来爬起来就是抄着尚还跪在地上的狄仁杰的下腋,拖着他便往门口跑,更多的杂物和碎屑从头顶落下,烟雾呛得他们睁不开眼,这时候什么不想了,只有跑。忽然眼前一黑,面上、呼吸一凉,这才发现跑了出来,然而还不敢停下,有人接过狄仁杰,还拉他们上马。身后雷鸣般轰隆不止,上官静儿回头去看,月亮像个豁口,从中漏下的光亮照着浮屠塔身的滚滚黑烟和金红火焰,她在背面,无法看到大佛正面,她想象佛祖慈悲庄严的面容被火焰烧灼,双眼发髻里流出黑烟和火舌的样子,黄铜在烈火中熔化变形和闪闪发光。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宫春展疯狂的笑声和言辞。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它要倒了,希望不会砸到人。”裴东来的声音突然从身旁出现,上官静儿转头一看才发现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注视着浮屠的倒塌。

裴东来脸上蹭上了灰,白的更白,黑的更黑,眼睛还是那般的红。他也转过头来看她,目光从脸游移到眼睛眉毛,再到额头就停下了。她知道是那道伤口绊倒了他的目光。上官静儿不打算开口。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在说话。她想。难道都在看通天浮屠吗?她刚想完,人群便爆发出一阵惊诧呼声。

巍峨巨影砸在明堂上,滚雷似的轰鸣声里激起冲天的金红火花,倒像是个什么祭典在放烟火。他们俩瞥了一眼,又看回对方。

“可能会留疤吧。”裴东来说。

“是吗?”上官静儿面上带了点笑。“反正也要画花钿,遮一遮也看不出来的。”

 

沙陀忠的马上载着狄仁杰,指指点点慨叹道,年轻真好啊。

是啊。狄仁杰道,真好啊。

“老了啊,老狄。我许多年都没去过天王庙了……以前不觉得,这一遭走下来,我是真觉得老了。你有没有觉得?”

“有啊。”狄仁杰昂起头不去看浮屠而是看月亮。汉时帝王用金铜仙人捧盘承接风露,而他用一双眼,突出的颧骨和瘦削了的脸颊承接月光。“沙陀,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狄仁杰手里还摩挲着亢龙锏“要我说明明是:所遇皆故物,焉得不速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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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东来回忆满月夜沉湖祭祀那段,是差不多三年半前就写好的,本来是要删去的,实在舍不得又想怎么能用上。设定上是裴东来在陷入了一次危机后开始追忆我的前半生,然后这一追忆我就给他追忆了个三年。【好意思说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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